虽然此人背对着自己,但是从身型气度上,杨再兴一眼就看出他是昨晚那个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酒席间受到众人浓浓敬意的一流高手——孟离歌。
“孟前辈,您早!”杨再兴轻声走近,欣然拱手施礼道。
他心中透出大大的问号,为何这个人盯着武器架看得如此出神,以至于对自己的到来都丝毫没有察觉。
“是兴儿吗?”孟离歌并未转身,传来的声音却隐隐有些颤抖。
声音传来,杨再兴顿时呆立在原地。
从小至今,只有他的父亲杨承影和岳飞两人称呼他为“兴儿”,这个孟离歌虽然年过五十,可是以二人初次相识的交情,怎能唤出如此亲昵的称呼呢。
可此时此刻,孟离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处不透出和自己有着某些神秘的渊源。
杨再兴不敢造次,虽是对着孟离歌的背身,却仍躬身施礼道:“正是晚辈。”
说完脑中微一思略,试探道:“恕晚辈冒昧,敢问前辈此时所观何物,以致如此忘我出神?”
孟离歌沉默不语,忽然上前执起昨日岳飞所用的长枪,旋风般别过身子,本是沉稳冷静的脸庞上早已挂满热泪,深深的望向杨再兴,低喝道:“承影是否已经仙去?”
看着他热泪盈眶的悲伤样子,又提及亡父之事,杨再兴心中一痛,低头轻声道:“家父一月前便已故去。墓冢立于襄阳鹿门山巅。”
孟离歌仰天长啸,引起演武堂整个庭院一阵嗡嗡共振,悲愤道:“承影啊承影,十年前一别,果真成为永诀。你早知此去凶多吉少,可你还是毅然而去,了无痕迹。这么多年来,你的性格始终未变,赵鼎那个老匹夫始终看不起你是一介武夫,可是他又怎知就是这个一直不肯认可的女婿,却孤身一人前往北国狼虎之境,万军中斩杀金国国师慕容缺,立下如此雄功伟迹。”
杨再兴顾不得悲伤,追问道:“听前辈之言,似乎和家父生前颇有渊源。家父身故之前,也说是伤于慕容缺之手,万望前辈告之一二!”
“渊源……”孟离歌喃喃自语,轻抚手中长枪,道:“何止是渊源。你刚出生之时,我还抱过你哩!岁月如风,你都已长大成人,长身玉立,就宛若令父年轻之时的样子。恩……真的很像!”
杨再兴默然不语,静静的听着。
孟离歌恢复了平静,道:“昔年令父对我孟氏一族有过大恩,我孟离歌立下重誓,有身之年,定候其身前马后,为奴为仆,已报令父恩德。”
他的眼中闪出一阵光彩,望着手中长枪,回忆道:“跟随令父的那段时光,是我孟离歌一身中最美好的记忆。令父从来不将我当做下人,总是称我为‘孟叔’,更无私的与我分享武道中的心得体会。孟离歌能有今日成就,实乃令父传授之功。我们虽号称主仆,却情如兄弟。”
说完,看着杨再兴清秀的脸庞,孟离歌微笑道:“和令父初见之时,他也是如你这般年纪。可自古以来英雄出少年,令父虽然年龄尚幼,却强横如天神,出道仅仅两年,便横扫大江南北两岸,从无敌手,被尊为‘外九榜’上第一人。”
“外九榜?”杨再兴不解道:“我只听说过‘南渡战魂榜’,可从没听说过这个‘外九榜’。”
孟离歌微笑道:“兴儿有所不知,这‘南渡战魂榜’是当今圣上御定的榜额,虽然号称麾尽天下英豪,却实未尽然。南渡战魂榜上的九人,不是士族门阀出生,就是统领一方的将领。若没有显赫的出生或官职,即使武功再高,也无法觐入此榜。”
他顿了顿,续道:“反之,这‘外九榜’上的九人,无一不是血雨腥风中杀伐而来。最重要的是,这‘外九榜’囊括南北武林,不分名族和国度。不论出身清寒高贵,无论汉人蛮夷,只看手中功夫是否足够强横。”
孟离歌忽然一扬手中长枪,道:“兴儿可知此枪的来历名称?”
杨再兴听他这一问,才开始仔细打量他手中这支长枪。
此枪长约一丈二尺左右,,以一种极为巧妙的锻造方法将枪尖至枪尾打造的浑然一体,给人以坚不可摧的感觉。枪身通体银白,刻有一条蛟龙盘旋于枪身之上,形状张扬、栩栩如生,更显长枪的慑人煞气。枪尖一尺许处开有血槽,装有深红色血挡,即使长枪刺人见血,也不会让敌人的血顺着枪身倒流,沾染到持枪人的手中。
看着杨再兴细细打量着这柄长枪,孟离歌一字一顿道:“你看仔细了。这便是你父亲杨承影生前藉之横行天下、从无敌手的家传名枪——磐龙破魔枪。”
“我爹的?”杨再兴眼神顿时发生变化,脑中不由的倒映出自己父亲年轻时持枪的勃发英姿。
孟离歌傲然道:“自从令父出道以来,这柄磐龙神枪亦是从此天下闻名、无人不晓。枪锋所指,真是闻风丧胆、谁与争锋!”
杨再兴听着孟离歌轩昂之语,心中翻腾如万马奔驰,一股豪情旋旋然冲天而起,念及父亲的生前往事,直欲仰天长啸,一泄胸中激情。
孟离歌的声音渐渐转入低沉:“自从令父成婚之后,新婚燕尔,恩爱万分。从此令父带着你娘归隐江湖,而我便遵循令父所托,成为岳飞家将中的一员,守护着这位朝廷栋梁、我汉人中的希望之将。”
他忽然沉声道:“十年前,金人灭辽统一北方之后,随即无耻的撕毁与我大宋的盟约,兵锋直指中原大地。我跟随岳飞前往太原,抗击金军。就在当晚,令父忽然来访。”
孟离歌神情沉重,续道:“几年未见,令父突然来访,我们自是欣喜不胜。得知你母亲在生你后不久便即身故,俱是唏嘘不已。把酒言欢中,令父忽然透出来意,震撼的我和岳飞都无法相信。原来令父此次前来,却是为刺杀金军主帅慕容缺而来。那慕容缺贵为金国国师,武技惊人暂且不谈,千军万马之中,想要凭借一人之力,刺杀军中主帅简直荒谬之极。当下我和岳飞均竭力劝阻令父,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后来呢?”杨再兴追问道。
孟离歌露出一丝苦笑,却又古怪道:“后来你父亲突然出手,将我和岳飞制住,留下这柄磐龙破魔枪,便飘然离去。等我和岳飞冲破被制的穴道,身体能够动弹时,已是次日清晨。你父亲早已不知去向,追之不及。”
杨再兴苦笑道:“这的确是爹的一贯手法。爹在世时,每当我调皮不听话时,他从不气恼,也不责骂。总是随意将我穴道制住,令我动惮不得。说让我反思深省。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穴道自然就会解开。”
孟离歌忽然抚掌大笑道:“承影啊承影,你此去自知前途凶险,便留下这柄家传神枪,想必是想将这一腔热血和英豪之气留于你的爱子,让他继承你的衣钵,让这柄沉寂了十多年的磐龙神枪,再次腾空出世,傲啸于中原大地!”
说着说着,眼中已是依稀可见泪光。
他将手中磐龙枪递于杨再兴,郑重道:“兴儿,接过它,便是接过你父亲身前的一面大旗,续写这一曲英雄志,你可懂得?”
杨再兴神色凝重之极,躬身接过长枪,坚定道:“前辈放心,晚辈有生之年,定不辱家父威名。”
孟离歌满意的点点头,道:“你可知令父当时去刺杀慕容缺的详细情形?”
杨再兴道:“家父临终前说过,那慕容缺已死于家父手中,还说那个慕容缺虽是金人,却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和我爹公平比武,生死各安天命。”
“光明磊落吗?”孟离歌露出出一丝不屑的神情,道:“那是承影抬举他了。当日令父离去,我和岳帅心急如焚,随后战斗甫一结束,岳帅就在抓来的金军俘虏中逐一询问此事,那些金人倒也耿直,一五一十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个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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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当年杨承影孤身一人前往金军阵中,其时尚未开战,金军正驻扎在原地,挖壕布防、补充供给。
他也不报姓名,只是立于军阵之外,指名道姓高呼要和慕容缺比武。
慕容缺贵为金国国师,三军主帅,本身又是‘外九榜’上第二高手,对于这种无稽之事自然不屑理会,只将杨承影当做疯子或是傻子,淡淡一笑之下,头也不抬的命部下将杨承影砍头了事。
可是噩耗频频传来,坐在主帅大帐中的慕容缺渐渐发觉不对劲起来。从命令下去到现在,转眼间,已有一十三名军中将领好手先后送命在杨承影的掌下,士卒更是不计其数。三军将士前赴后继竭力阻拦杨承影前往主帅大帐,却是阻拦不住。
杨承影虽然孤身一人,可在万军之中,就好像那深藏在地下,只露尖尖一角的冰山般不可撼动。任凭刀光剑影,他却总在缓慢而坚定的前进。任凭千军万马刀剑枪戈,就是无法撼动。
满脸惊慌之色的传令兵再一次冲进帅帐,急呼道:“大帅,兄弟们实在拦不住那人,请大帅下令,早做准备。”
慕容缺此时再也坐不住了。当即走出帐外。
对面迎来的是一名白衣飘飘的年轻人,潇洒飘逸如若天神下凡,身后千军万马已是血肉横飞,惨叫震天,断肢残骸遍布满地,而此人的一袭白衣却干净如洗,怪异绝伦。
那些侥幸活下来的金军士兵,一个个目光呆滞,困顿萎靡。看着这个年轻人,仿若看到吃人怪兽般,眼中俱是惊骇恐惧之色。
见着如此场景,慕容缺虽是心中一凛,但他一代豪雄,心思缜密,当即镇定问道:“壮士手段高强,不知尊姓大名,前来有何指教?”
杨承影微微一笑,如清风拂过竹林般明朗洒脱,拱手道:“久闻慕容兄大名,承影多年来总是无缘一见。今日只能施此强行手段,失礼之处,还望慕容兄多多包涵。”
慕容缺乍听之下,登时恼怒万分。
凭他金国国师的地位,五十出头的年龄,被一个貌不过三十的年轻人称兄道弟,怎能不怒。
但仔细再一回味,心中懵然一惊,道:“兄台自称‘承影’,又有如此高强手段,想必定是那‘英雄枪’杨承影?”他话语中称对方‘兄台’,显出他已将杨承影放置于自己同一位置。
杨承影点了点头,白衣黑发,俊秀的容颜如诗如画,谦虚道:“承影出道多年,承蒙天下武林同道赞誉,愧居‘外九榜’之首。虽有‘英雄枪’之名,却无‘英雄枪’之实。今日前来,只求和慕容兄一决生死。让慕容兄这样的英雄豪杰荣登榜首,实至名归,岂不快哉?”
当下也什么话好说,两人对决,慕容缺死于当场。千万金军噤若寒蝉,眼看着杨承影飘然离去,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主帅既死,金军军心动荡,当即无奈之下只能退兵。金太宗得闻此事后龙颜震怒,大发雷霆。
可即使如此,次年卷土从来时,金太宗也是学了个乖。他兵分两路,由斡离不和粘罕两人指挥东西二路大军共同进攻太原,其实也是心中惧怕杨承影再度出现,重演一年前那一幕。
杨再兴心中一动,想起父亲临终之前的话,道:“难怪我爹说,他已是报过我外公赵鼎的恩情,即使外公不愿认他这个女婿。”
孟离歌重重道:“没错。令父不仅使得金军退兵,帮了赵鼎那老匹夫一个大忙,而且此事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以前统治者重文轻武,原因很简单,一人的匹夫之勇,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之上根本就是无足轻重。”
“而令父却用铁铮铮的事实将这个道理推翻。孤身一人,前往万军之中,斩杀三军主帅,全身而退。哼!这样的力量,就连当今圣上也是心动不已。不久后便御定出‘南渡战魂榜’,表面看似振起国民重武之风,实则是想招揽到像你父亲这样的超卓人物。”
杨再兴心中波澜起伏,听着孟离歌说起父亲生前的英雄往事,感慨不已。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一名白衣似雪的伟岸男子悄然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兴儿,你可要努力一点。记着,善待手中的磐龙神枪,会给你带来不可思议的惊喜!”
杨再兴身躯一震,定睛望去,白衣男子的身影顿时消散。
孟离歌拍了拍他的肩膊,问道:“兴儿,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喊你好几声,都置若罔闻的样子。”
“没什么!”杨再兴淡然一笑,猛然握紧手中长枪,仰望清晨时分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心中暗暗立下誓言:“爹,你在天英灵不散,看着兴儿重振磐龙雄风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