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见到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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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佳走在火车上,他想为什么就不肯原谅JAY呢?也许他对于JAY的期待太高了,JAY一旦做了与自己的愿望相悖的事情,自己马上就对JAY完全失望了。维佳暗想:为什么想要离开的是自己最爱的那个人?伤害的也是自己最爱同时也最爱自己的那个人?他想到父亲与维佳一样,彼此伤害着,仅是因为他们是他最爱的人,也是最爱他的人。

    他走进车厢,他悲伤的看着过往的人。他想他大概不能融进这里的任何人的生活。他不属于这里。他将去何方?为什么他总是弄得自己全身是伤,然而还是找不到路。火车停在U市火车站上。然而这不是这列火车的最终目的地,他看着座位上和他度过两天两夜的旅人,心里一直说着:再见。他提着箱子走出人山人海的车站,U市的阳光晒着火车站前面的空地,散发白色的光芒。他看见汽车尾气与太阳照射后形成了一种温度极高的流动气体,慢慢占据了整条公路。透过这种空气,远处的车辆和高楼犹如浮现在沙漠上的海市蜃楼。他眯起眼睛,走在公路上,感觉一股股热浪扑来。下午,他按照笔记本上的地址,找到了父亲家前面的一条小巷。

    这里既不是公寓房,也不是住宅小区。而是典型的平民居住区。这里虽然在城市中,但是更像是某个小城里的房屋。所有的房子分成两排,顺着小巷弯弯曲曲向前延伸。这里的房子每一家都有不同颜色的大门。大概是自己订做的。有的门紧闭着。有的敞开着,门口蹲着一条狗。窗台上,房檐上,地上爬满了各种颜色的猫。这些动物似乎生来就住在一起,所以不打闹,而是平静的自得其乐。有的门前摆着一张桌子,几个中年人,有男有女坐下打麻将。有两个梳着大波浪卷的妇女一边打着毛线,一边观看着麻将桌上的输赢。远处有几个小孩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这里的人家,家里的摆设都很接近。大堂中间是一张可以折叠的方桌,靠近内室的墙外摆着一台冰箱。靠近大门的地方摆着一个半米高的鞋架。有的门前有大树,大树上挂着几个鸟笼,或者用砖头垒成一个高台阶,摆上几株盆栽花草。有的家里拿出冬季穿过的棉衣,摆放在自家门前。他一直走,到了巷子的尽头,那里有一个自家围成的小院,院子里露出海棠花的绿色枝叶。旁边是一些藤蔓植物,开着粉色小花。这家还经营着一家小卖部。

    维佳觉得这里很安静。他找到父亲家门前。一个很普通的房门。房门上贴着一张6月的水电气表。上面用两种颜色的笔作着记录。门前有一个水泥台阶,上面是一盆马蹄莲。

    他似乎不能把眼前的景象与父亲联系起来。他算一下父亲现在已经50岁了。他有漫长的十五年时间没有见到父亲了,错过了太多。他看见门前的一双浸过水后略微变型的男式皮鞋,皮鞋后跟磨损的很厉害,看起来补过不止一次。那皮鞋也没有被有规矩的放起来,而像是被匆匆脱下来就丢在一边。维佳似乎一时间想象不到父亲的样子,不过看来过的也不会太好。他想父亲如果没有离开铁城,或许他会过得比现在好一些吧。父亲会觉得后悔吗?不过这都是父亲选择的道路,并且没有对与错的差别。

    他来到小巷与街道连接的地方。那里四通八达,似乎预示了更多的可能性。也许,他会在父亲回来之前离开,也许他会在这里直到父亲回来,也许只是远远的看一眼父亲就足够了,也许他应当装成一个陌生人与父亲交谈几句。或许他会跟着父亲,走进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的卑微的生活。然而无论相认还是离开,他都不愿意选择离父亲最近的生活领地相见,因为他不知道父亲是否愿意让自己的生活在他眼前展露无余?他想避免这种尴尬。

    他静候着父亲的出现。他在等自己的父亲,这样的情景除了在童年就是在梦中。他感觉到这个时间他处在爱与恨的边缘。他的心绪复杂而激烈。那些关于父亲的场景像电影片断在眼前飞驰而过。

    当时间一到6点,他就开始注意走进小巷子的每一个中年男人。这时候,他的心情平静下来,像十月晴朗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这时候,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他的头发微秃,似乎害过病,有点驼背。手里拿着一把扇子。

    维佳想大概就是父亲。忽然那人打开扇子,这个动作与父亲如出一则。一定是他。然而维佳没有喊住那人。他感觉这样贸然的打扰父亲的平静,就像忽然把父亲拽离他熟悉的生活,这样他一定惊恐而无奈。然而,他转念一想这样的行为与父亲的残忍离开自己又算什么了?

    于是他跟着父亲又深入到小巷里。这时候的小巷笼罩在蓝色的光芒中,他转过头看见夕阳落在小巷口,留下无比灿烂的金色。比起刚才,小巷热闹了很多。路上有雀跃的小学生,有下班的人,还有一些推着半旧的自行车。有人开始炒菜。维佳觉得自己像是忽然闯进了一群陌生人的真实生活。父亲果然在那间门口停下,打开房门。接着脱下凉鞋,把凉鞋和皮鞋都拿进屋。维佳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走过来,看见敞开的门里,又多了一个45岁左右的女人。

    她问道:“怎么没有买菜?我不是说过我今天要去治升路吗?我买不了菜。”

    父亲说到:“好,我现在去买。”

    “也不看一下时间?!”

    “那你去买。”父亲不高兴得说。

    “昨天不是说了你去买的。”

    父亲脱下衬衣,只穿了背心走出门。他的肚子微微发福。维佳看见那女人在拿出一捆菜,慢慢的拆开,于是走上去:“我找赵元盛。”

    那女人走出来:“你是谁?找他做什么?”那女人想了一会:“你是徒弟小唐?”

    “不是。”

    “他一会就回来。”

    维佳站在门口。这时候,父亲提着菜回来了。有几个番茄,一块半肥瘦的肉,一把莴苣。

    他打量了维佳一眼,像对一个陌生人说话:“什么事情。”

    维佳没有回答。他有点失望,父亲为什么没有认出自己?父亲又脱了鞋,走进屋。维佳听见屋里女人说道:“你认识吗?”

    “没见过。他来多久了?”

    维佳拉着沉甸甸的箱子走出巷子,他看着夕阳只剩下半张脸。街上的汽车开足马力驶向前方,行人匆匆来往。有人走进地下通道,又从对面街道走出来。有人提着漂亮的公文包,骄傲的穿行在人海中。有些人似乎习惯了这种拥挤,按照自己的速度,慢慢的走着。有的人想少走路,放弃走天桥,横穿马路。

    父亲在这个世界生活了50年,人生的乐趣和不如意已经经历了一遍。他的坚硬不是一个年轻人能完全理解的,也不是一个年轻人能够轻易让他摆脱他的那种持续了半生的生活。

    这时候,维佳觉得他这样的半遮半掩算什么?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坚持一点。于是他折回去。他又来到门口,向灰沉沉的屋子里“喂”了一声。

    那女人走出来:“怎么?又是你?”

    这时,父亲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他一定已经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他看起来有点不安:“你一个人?”

    “是的。”

    “进来吧。”

    那女人似乎全明白了,走进里屋里用U市的方言说着什么。但是一直没有停下来,维佳想大概与自己的到来有关。维佳脱了鞋走进屋子。

    父亲说到:“快点拿进来,有小偷,那样的鞋在这里一个星期可以丢10双。”

    维佳走进屋,看见这个家除了有几件家电是新的,其他的都是旧的。里屋最显眼的地方一个两人宽的衣柜。衣柜一面门上有一面镜子。另一面门分上下两部分,上面是一个半人高的柜子,上面衬着绿色的布,用玻璃罩住。下面有3个一般大小的抽屉。房子右边是一张双人床。那女人躺在床上,把穿着拖鞋的脚放在床边,她一言不发,看起来空洞的像一座孤坟。房屋左面开了一道门,那里是另一间屋子。大小几乎只能安下一张小床。小床边挂着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大概是父亲另一个女儿的房间。最外面的一间房的墙角堆着几个破旧的酒瓶,上面裹着一层灰。

    父亲叫了维佳一声,维佳看见父亲在一张旧式摇椅上坐下来。他随即坐在摇椅边的四方形凳子上,那凳子上留着不小心沾上的白色油漆,不过已经变成了深灰色。他望着父亲的眼睛,那眼睛里满是岁月的痕迹。

    父亲看起来比想象中更加的老态龙钟。他的眼睛有一种惊恐的释然。父亲已经被生活改变成维佳不再熟悉的另一种世界里的人。维佳觉得要求父亲慈爱对自己,像是在把一个老人赶向悬崖边。父亲只是世间卑微的一个人。维佳感觉到一种被隔绝的痛苦。他想不到对父亲说什么?

    “你在铁城的生活究竟怎样?”父亲问道。

    “还好。”

    “晚上你就睡在里屋。”

    “恩。”

    “你该毕业了吧?”

    “快了,还有一年。”

    “打算以后在你妈旁边吧?!”

    “还不知道。”

    父亲说着就去做饭了。他收起桌子上一碗酸豇豆。然后端上刚才买的肉,那肉被做成一盘白菜肉丝。接着,又作了炒莴苣和一个番茄汤。

    父亲把维佳眼前的碗填满:“你要吃饱。”

    “好。”维佳觉得自己把父亲的生活搅得一团遭,觉得有一点愧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努力的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难道就是把这个老头逼到墙角。

    一会,那女人走过来乘上饭吃起来。维佳看见那女人像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见的一种中年妇女。一旦丧失了青春,便丧失了所有。剩下发福的躯体。她的心里年龄似乎比实际要小,她一定以为自己还很年轻。总是以过去的标准衡量现在的自己该说什么?该作什么?也丝毫看不到自己穿着过去的衣服,明显小一号。那成堆的肥肉几乎要把那衣服撑到变形。这样的女人一定不能招惹。

    父亲对她说到:“吃饭吧。”

    于是那女人一声不啃的坐下来吃饭。维佳看着父亲,不禁有点同情起他来。

    父亲夹起一夹菜送到维佳碗里:“好好吃。”

    维佳忽然觉得父亲像是在对一个小孩说话。

    维佳有点想哭。父亲老的自己忽然不能认识了。他还当自己是小孩子。父亲似乎感觉到维佳的眼里的温度,父亲一边哽咽,一边刨着碗底的饭。然后装作转身去舀饭,不想让维佳看见眼睛里的泪水。他能带给维佳的太少了,也错过了维佳最初的成长。

    女人似乎不想打扰这对父子的谈话。她看起来和缓了很多,说到:“我去隔壁王家,你们慢慢说。”

    晚上,维佳把箱子放在床脚,于是躺在床上,然而父亲还在外屋做什么。维佳说到:“爸爸,你在做什么?”

    他起床走到父亲身边,父亲抽着烟,眼里湿润。维佳看着他:“爸爸,你想什么?”

    “你小时候最喜欢去游乐园骑白马。”

    维佳知道是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说到:“记得。”

    “明天,你想到哪里去玩?”

    “去游乐场。”

    “好吧。去看看。”

    维佳看着门外的天空,他跳到门外:“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父亲抬头看见天空,他很久没有这样看着天空了。天空中有一轮银币一样的月亮。父亲想到童年在小镇子里的时候,晚上,他和同学走在路上,月亮就是夜灯。他们在路上奔跑,听见呼呼的风声,看谁最先跑回家。每一个脸上都带着银灰色,充满了各种想象。

    自从离开了那个小镇,父亲再没有看见那样的夜晚。他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皎洁的月光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流到现实里。一直在他眼前流淌,渐渐的蔓延,汇集成一条闪光的河流。这个夜晚对于父亲变得忽然不平静起来。

    维佳和父亲坐在门前,月亮从天空的一端爬到了房檐边。维佳看见对面一家人关掉了外屋的灯。于是他们周围弥漫着深沉的暗夜。维佳觉得他们像坐在月光中无人的空旷山野里的岩石上。

    夜幕中月亮像被谁在黑纸上捅出的一个破洞,所有人通过那个洞看见的是太阳的光芒。一阵冷风吹来,那破洞周围被撕破的纸瑟瑟的颤抖起来,忽明忽暗,似乎能听见丝丝的声响。冷风通过那个破洞,吹过地面人的心。维佳感到一阵寒冷:世界这样大,为什么容不下小小的自己。月光落在父亲脸上,他的皱纹像月亮中涨起的滚滚潮汐,一会浅,一会深。

    这时,远处,出现了几点零星的闪光。

    隔壁的门被打开,由于用力过度,发出啪的一声。一个中年人说到;“元盛,乘凉拉?”

    “恩。”父亲一动不动。

    “和谁呢?”

    父亲没有回答,又点了一支烟:“徐敏去王家了。”

    他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对维佳说:“还热吗?”

    “好一些。”维佳看见对面人家的电视机的画面在黑暗中跳动着,与旅店的电视一样,似乎只有黑白两色。

    “什么时候睡觉呀?不早了。”父亲说。

    “还坐一会。”

    父亲的香烟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光影,一直投影到维佳的心底。像被刀撕开了一条血红的伤口。

    过去的一切走过了,便没有补偿的一天。所有受过的苦难只能够自己背负,度过一年又一年。维佳曾经被伤害,现在他打算带着这个伤继续上路,至少他对于过去放开了双手,似乎也宣告这段痛苦的终结。他打算借钱去纹身。他最想做的是了结这段经历对于身心的折磨。让肢体的痛觉代替心灵的创伤,让自己回复到安宁。难道不是放自己和父亲一条路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