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设计房子的装修风格。
简约,舒适,且吻合于周围山林溪水的野趣美景。
接着叫来一家不是本地人当老板的房屋装修公司替我装修。人家建议我把埋在墙壁里的电线全起出来,重新设计走线方案,可我认为这是加大装修工作量,拖延装修时间,对他们有好处,对我没好处。
事实上,他们也认为原房主对灯具位置及开关插座的种种考虑非常周到。除几盏吊灯已经过时必须换掉,其它电器设施不用改动。装修电工起初的想法是,可能埋在墙壁里的电线不够粗,以后吃不消诸如空调、冰箱及微波炉的功率负荷,但全面检查之后,才发觉原房主有相当睿智的超前意识,楼上楼下的哪一根电线,哪一个接线盒,都能承受二十安培的电流冲击。
不能让装修人员牵着你的鼻子走对不对?
装修好不到两周,燕月华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伙写东西的从南京跑来。一下子来了三男四女,热闹得不得了。那个像跟屁虫一样老跟着燕月华的眼镜诗人,居然也情不自禁地赞叹这房子装修得好,赞叹这周围的树林美得不得了。听到晚间的松涛声音、秋虫声音、流水声音,诗人诗兴大发,当众引吭咏怀,这叫燕月华频频皱起眉头。
燕月华小说写得好。虽然她比我小十岁,但十年前我就是她的忠实读者。
根本就不知道会来这么多人。我请一个看上去力气很大的年轻人跟我到村里去。这是我第一次开口麻烦那位卖房老人,问老人能不能借几床被子褥子给我。老人不但一口答应,而且马上叫他的两个儿媳给我送过来。
“有啥事尽管讲,画家先生。”
老人心存感激,仿佛我买下他手里的这幢鬼屋,使他如释重负,从此寝食俱安了。
老人的两个儿媳是中年妇女。可能因为害怕走夜路,也可能因为被褥太多,她们又叫来自己的儿子女儿,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过来。这时我已经回到我的别墅房子里。而这儿刚出了一件尴尬事情使我非常难堪。
半小时前,一个小女孩跟她的男朋友,自说自话地走到我的卧室里。
我的卧室就是有露台的那一间。
那个露台上曾挂过一根上吊绳。
而那根绳子,已经被我画在我的画布上。
这是我买下房子后所画的第一幅画。因为没完全画好,所以将画板靠在墙上,画布朝里,不让人家看到。我是最讨厌一幅画在没画好的时候给人家看到。就像还没穿好衣服,就有人突然闯进卧室,这叫你羞恼不安。
是那个女孩叫她的男朋友把画板翻过来的,所以画布上的画那个女孩看得最清楚。据说她当时大叫一声,倒地昏迷,接着客人全跑过来了,个个大惊失色。
当时已经天黑,卧室里灯光微弱,所以油布上的这个人影阴森恐怖。
这人影被悬吊在露台上,好像眼睛在动,腿也在动。
因为我看过原房主的几张照片,并读过他所写的几段日记,所以画他上吊时的样子才画得这么真实。老人的两个儿媳中的一个曾亲眼目睹原房主吊在露台上的可怕情形,她看了我的画惊讶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出半句话来。
“……一模一样。”
这些本打算来这儿热闹一周的南京客人,第二天都走了。我送他们上车。月台上分手时,再三跟燕月华道歉。那个被吓昏过去的女孩,到现在都害怕看见我,不跟我说话,好像我跟吊死鬼是一伙的。
送走客人后在城里逛街。逛饿了吃肯德基。吃了肯德基上超市。在超市里买了好多速冻食品带回来。我喜欢吃苏阿姨荠菜饺子,一下子买了七八袋搁冰箱里。
晚上自己看那幅画。觉得确实画得不错。
晚上有人按门铃。我想可能老人自己家里也来客人了,要把借给我的那些被褥要回去。
老人站在门口。旁边站着一个女人。我以为那女人是他的儿媳其实不是。
“是你,燕月华?”我吃惊不小。
“我在丹阳掉头。”她朝我微笑。“没跟他们说又来你这儿,只说到丹阳下车找一个亲戚,后来等了好久好久,才坐上开上海方向的车。”
我请老人也进屋。喝点什么。喝咖啡还是喝茶。
老人谢绝我的好意,转身拔腿要走。我怕老人天黑看不清路,要跟燕月华一起送他回家。老人说没事。这条路都走了六七十年了,闭着眼睛走,也走不到沟里去。
一刻钟后,我给老人家里打电话,知道老人到家了这才放心。
燕月华自己动手煮饺子。
我们一面喝咖啡一面吃饺子。
我屋里没电视。
我们在客厅里闲聊。
“没想到你一个人来。”我对这位著名女小说家说。
“我们认识有十五年了是不是?”燕月华问我。
“十五年零五个月。”
“可是直到昨晚看了你那幅画,才觉得对你有点了解。”
“说说看。”
“你那幅画对我的视觉冲击,丝毫不亚于蒙克的《呼喊》。就像过电一样全身发抖。不是害怕画布上的那张脸,而是害怕你内心的感情波澜。这波澜汹涌澎湃,气势宏大。”
“我喜欢有人这样奉承我。”
“老实说我只讲我自己的真实感受。我知道要是今天不回来找你,我会一直寝食不安,不但写不好小说,也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直到再次看到你。”
她有过许多接触比我更多的男人。我也有过许多接触比她更多的女人。可是我们彼此间的了解,可能比一般异性朋友,或者情人,甚至夫妻,要深刻得多,透彻得多。我读她第一本小说时,就知道她是一个怎样聪明的女人;而她第一次看到我的油画,可能就喜欢我了。以前我们总是在公共场合见面,且见面次数不多。更多的是彼此寄一张明信片。我敢肯定,她是唯一收齐我在每一个陌生地方,包括在北印度的达吉岭,所寄出的邮戳不同的明信片的人。当然,她出的书,我也每一本都有。
她说她想在我这儿呆几天,看我怎么画画。
“不怕这儿闹鬼?”
“不怕。”她摇头笑道。“要是真有鬼的话,我想亲眼看到它,以后可以写到小说里。”
“我也这么想。”我说。“假如碰到一个名副其实的鬼,是在真实生活中碰到,而不是在睡梦里碰到,我会高兴得跳起来。我不喜欢达利的画。不喜欢他画他的梦。”
“我也讨厌达利。”
“我想达利那样画梦的画没多大价值。”
事实上这时我在想另一个问题:今晚燕月华愿不愿意跟我同衾共枕?
“我以为这方面你比我聪明。”后来我们一起躺在床上时她对我说。“没想到你像小男孩一样傻。”
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更多地喜欢她的身体,还是更多地喜欢她的小说,或是她的小说智慧。
我们抱在一起。一起说话。一起亲吻。一起像动物一样扭动身体。
我说这像云。
她说这像雨。
我说这像山。
她说这像海。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起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起醒过来。
太阳照亮窗帘的时候,她枕着我的胳膊问房主的事,于是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她,这对她写小说有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