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北方人,不会说本地话,而且也看不惯本地人那种谨小慎微的处世态度,而且总是觉得闷在这山洼洼里不舒服。她想说服丈夫卖掉这座乡下别墅,去城里买一套公寓房子。她想过城市生活,而不是小时候就过过的农村生活。她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可偏偏就这件事没依她。一起读大学时他们就谈恋爱了,后来一起去青海,再后来一起来这儿定居,三十来年没吵过一次嘴,没红过一次脸。
老话说得好,夫妻是船头打骂,船梢说话。拿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夫妻间要有磨合才行。磨是讲磨擦,合是讲合好,有磨擦才会有合好,这道理浅显易懂。假如一方对另一方一味顺从,以后就容易出事,而且出了事不容易挽回。
后来那个女人要离婚。提离婚的那年她五十二岁。村里人看到她在城里跟别的男人一起单独吃饭。丈夫问她是不是喜欢别人了。她说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再后来那女人就不回来了。再后来就跑到上海去了。据说有人在上海的南京西路见到过她。跟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手拉手走路。
“再后来呢?”燕月华问。
“男人上吊自杀。”
“就吊在这个晒台上?”
“没错。”
“你说你读过他的日记?”
“读过最后一本。”
“文笔咋样?”
“相当出色。”
就这样,一个不怕鬼的女作家,跟一个不怕鬼的男画家,一起住在这座被人称之为鬼屋的别墅房子里自得其乐。
前面两个买主讲过的这座鬼屋里的鬼故事,如今在李家园是老幼皆知。什么阁楼里有说话声音啦,什么晒台上有无头人影啦,什么一个女人的腿给挂在吊灯上啦,什么一个男人的脸是绿毛绿皮肤啦,不一而足。可我们在这儿住了两个多月了,一次没遇到这种吓人事件。
本来燕月华只想呆一星期就走,不料越来越喜欢呆在这儿,不说啥时候走了。
事实上她根本没兴趣看我画画,而是成天呆在书房里,拿笔记本电脑写小说。
不过没想到她烧菜烧得不错。
也没想到她地板拖得干干净净。
更没想到的是,她心细如发,这房子里的怪事情一样都瞒不过她。
“阿智。”她推我一把。她不写小说的时候,就有时间来画室阻挠我画画。
“啥事?”我转身问她。
“楼下的电表好像有问题。”
“怎么啦?”
“我把屋里的电器插头全拔掉了,电表还在走。”
“这很好解释。”我对她说。“这屋里不但有好多电线,而且有好多接线盒,它们被埋在墙壁里,它们本身也要消耗电能,所以你一样电器也不用,电表也要走。”
“你别想当然好不好?”
“怎么我说错了?”
“电表走动的数字,就像同时有一只洗衣机跟一只微波炉在满负荷工作。”
“你是怎么知道的?”
“洗衣机跟微波炉一起工作时,电表上的数字跳动,正好是电器插头全拔掉时的两倍。”
“你以前物理功课不错?”
“当过物理课代表。”
“难怪你会发现我发现不了的事。”
不瞒你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一所电器齐全的别墅房子,一个月要用多少度电。通常我只注意我付不付得起人家给我的电费单。手头宽裕的时候,即使人家多收我两倍的钱也毫无察觉。
若不是燕月华在这里,我不会上街买一只数字万用表,用它检测屋里的所有电器线路。
现在连我自己也知道这屋里有地方漏电。
就像水池里有地方漏水一样,水会慢慢地浅下去,会慢慢地渗到地底下,结果不但会浪费你的水,而且破坏你的地基,叫地基上的房子哗啦倒塌。虽然漏电不会像漏水一样倒房子,但它的危害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你不知道哪儿漏电,所以你就可能碰到漏电的地方,甚至莫名其妙地触电身亡。
两个白天我没有画画,燕月华没有写小说,我们像两只无头苍蝇,毫无方向地到处找漏电的地方。毕竟不是电工出身,有万用表也只是干看着表上的数字在迅速跳动,查不出啥地方使它跳得这么快。
天黑了,该吃晚饭了,我们还趴在已经查过十二次的一个接线盒跟前打万用表。
这在一楼贮藏室门口。
贮藏室里啥也没有。
“好像有啥声音?”燕月华悄悄问我。
“我也听到了。”我说。“是轰隆隆的声音……像山里发大水了。”
“你不觉得这底下是空的?”
“好像这块大理石没铺平。”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燕月华自信道,“这房子应该有一个地下室,而极有可能的是,这儿就是地下室的入口处,只是不知道为啥给封起来了,现在成了贮藏室。”
我对女人的直觉向来非常尊重。
对一个写小说写出名的女人,就更不会无视她的直觉嗤之以鼻。
这件事很容易得到证实。
于是我找来一把铁锤,找来一把扁凿,这些工具是装修公司留给我的。
拿铁锤当当打扁凿,沿大理石一周凿出一圈地缝来。
当我扳起第一块大理石的时候,就知道燕月华的猜想已被证实。
底下不但是一间地下室,而且灯火通明,两盏二百瓦的白炽灯亮得刺眼。
不但灯火通明,而且有轰隆隆的声音,一只大号冰箱正一刻不停在那儿轰鸣用电。
冰箱里有一具女尸。
已经高度腐烂。
已经气味难闻。
燕月华给我的深刻印象,就是当时她敢跟我一起走下楼梯,一起打开冰箱,虽然也啊地叫了一声,但没倒地昏迷。而且那天晚上的报警电话也是她打的。她给警察讲那具女尸时沉着冷静。
经证实被害人就是那个被认为两年前已经出走的女房主,其凶手是她的那个已经上吊自杀的丈夫。
我问卖房给我的那个老人。问他知不知道这座别墅房子有地下室。他说只知道为了隔潮底下必须架空,本地人造楼房都这么造,但不知道底下当了地下室,更不知道这个地下室还仔细装修过。
老人怕我说他侵犯知情权,再三讲他不知道地下室里有他侄媳的腐烂尸体。我叫老人放心,保证不住也不会退房子。后来我到南京去了,到现在一直住在燕月华家里。再后来,当地一家旅游公司给我打长途电话,他们打算开发一个全新的旅游项目:周末住鬼屋,问我卖不卖这座据说有闹鬼的别墅房子。
我说你们最多肯出多少钱。
两天后他们说了个数你猜多少?
五十万!
居然是原价的十倍。
“阿智。”燕月华对我说。“拿到这笔钱我们就去皖南买房子。去年我在泾县郑村看到一处好房子……”
“那也是别墅楼房?”我问。
“没错。”
“也在树林里?”
“当然。”
“有没有地下室?”
“不知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