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他脚发黑,”我对亚达特的兄弟说,“后来脸上也起黑点了。”
加得亚雄不插话。
“……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我们骑着骆驼朝亚尔加山口走去。他冷得发抖,身子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从骆驼上摔下去。我叫住他。要他停下来。我劝他在山那边待两天再过来。他不同意。他说下午要来雪风了。他说得不错。他让我拿绳子把他绑在骆驼上,带我走过山口。下了雪线,果然一场雪风从东面朝我们袭来。我们躲在一个山洞里,让骆驼挡在洞口……”
这时我停下来。不说了。我用手蒙着眼睛。我想我披头散发的样子肯定很吓人。
“他死了?”加得亚雄问。
“是的。”我说。“没等雪风停下来他就死了。”
我一想起抱着亚达特的情形就发抖。他死的样子很平静。他知道他要死了。也知道他在雪风前带我走过了山口。我吻他的脸。那张冰凉冰凉的脸。
“那个约尔达斯,他的狗,也留在山上了,它不肯离开他的主人。”我无限悲伤地说。“雪风停住后,我搬了几块石头把洞口堵住。我把他最后杀死的那头牦牛的尾巴,插在石缝里。离开前我在一块石头上写下他的名字,和他去世时的日期。”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加得亚雄问我。
“我在狮泉河碰见他,请他送我到新疆来,他答应了。本来还有个男人要跟我们一起走,可走之前那人扭伤了脚没来。”
“你碰到亚达特是你运气好。很少有人走这条路来新疆。可能连我爷爷也没听说过有女人走过这条路。”
“是我害了他。”我痛心疾首。
“这是天意。”
“他给我一样东西。”我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块磨得锃光发亮的小铜牌。我知道亚达特一直把它挂在胸口。我猜这东西是波斯人的护身符。
加得亚雄把那块铜牌接过去,摊在手心上仔细端详。这时候,一位衣着俏丽的维吾尔女人走进屋里。她的眼睛很大很花很迷人。我发觉加得亚雄听见这女人进来的声音时,立刻把那块铜牌握在手心里,不让她看见。他对我介绍这是他妻子阿依古娜。他告诉阿依古娜我是从亚达特那儿来的,并说亚达特托我问他们好。
“他自己好吗?”阿依古娜用汉话问我。
这时我看了看她丈夫的眼神,轻声回答:“他很好”。
“我希望他过得快活一些,不要老是那么孤独。”
我在加得亚雄家住了一星期。阿依古娜和我成了要好朋友。她说以后一定到北京去看我。亚达特的父亲对我也很好。他们不知道亚达特死了。我从和田乘飞机去乌鲁木齐前,加得亚雄把那块铜牌悄悄塞到我手里,让我带走它。
“这是当初阿依古娜喜欢亚达特时送给他的。”加得亚雄说。“后来阿依古娜要跟我结婚,亚达特很难过。我不愿伤害亚达特的感情,但也不愿伤害阿依古娜。后来亚达特从家里出走了,到西藏打猎去了。”
听完这段话我心如刀绞。尽管我认为亚达特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但觉得他这样做没有必要。陈宗明说他要离婚,我立刻去街道跟他办手续。我不留恋不爱我的人。因此,我无法理解亚达特对阿依古娜的感情。数年后我与另一个男人结婚时,才突然明白过来。明白了什么?亚达特和我都不对。一个过于多情。一个过于无情。
我跟我的第二任丈夫说起过我在西藏高原的这番经历,他听了哈哈大笑。他说我的想象丰富奇谲,可以写小说了。我无法让我的新丈夫相信这件事。是的,没一个北京人会相信这件事,除了那个画家。可惜我离开狮泉河以后,再没见到过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