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亚尔加山就没事了对不对?”
“但谁也不知道过亚尔加山时会碰到什么事情。”
“你不是经常在这一带转悠吗?”
“可现在不是我一个人。我得把你送到山那边。”
亚达特收拾好行李,把那张已经卷起来的牦牛皮绑在驮东西的那头骆驼上。他朝他骑的那头骆驼吆喝一声,那骆驼温驯地跪下来。这时亚达特骑上去,径直往峡谷顶端走。等我骑上我的骆驼时,他已经走出二三百米远了。约尔达斯跟在我后面。也许它已察觉到某种不祥的兆头,脸色肃穆可怕。
这一天,我们终于走出了大峡谷,在雪线底下的一道石崖边露宿。翻越亚尔加山的山口就在我们眼前,那山口两边的雪峰像一对白色的金字塔庄严雄伟。夜空晴朗,繁星点点,可是我的心,却像挂了铅块似的沉重。因为,我的向导亚达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他脸色发青,鼻子老是出血,而且头疼得厉害。虽说我是医生,可我对高原病却一无所知。到了宿营地,我架火烧水。他叫我把两头骆驼拉到一起,躺在骆驼中间暖和身子。我看到他浑身发抖的样子很吃惊。喝了热茶后他觉得好受些了。我脱了他的皮靴看他的脚。脚背发黑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他的病情比我料想的严重得多。于是我赶紧给他按摩,让血液流通。一连按摩了两个多钟头,手酸得要命,但不能停下来。最后我给他用热水洗脚。我问他是什么时候感到不舒服的。他说他在狮泉河就开始头疼了。以前也头疼过,但从没像现在这么厉害。他说他不想吃东西,只要睡一觉就好了,可怎么也睡不着。我一个人默默地吃炒面。篝火烤烫了我的脸,可我的脊背还透着穿心的凉气。亚达特从骆驼中间站出来。他现在的脸色好看多了。我对他说,你明天一定会好起来。这时他笑了。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微笑的样子。他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确实很好看。现在我想起他白天在峡谷中唱歌的情形。他离我很远,一个人在骆驼上唱波斯歌。头一次听到那种婉约动人的异族曲调,我感到很新鲜。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那种曲调的隽永魅力,深深感染了我。由此我觉得我的向导亚达特是个内心丰富的男人。他的心还很年轻。
“你出来多少年了?”我问他。
“十三年。”他又微笑一下。他笑的时候显得很温和。
“你兄弟在哪儿?”我又问。
“就在和田。”
“他叫什么名字?”
“加得亚雄。”
“没像你一样当猎人?”
“没有。”
“你从小就喜欢打猎?”我问他,“我想你父亲肯定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猎人。”
“不,他只会种地,没打过猎。”
“他也在和田?”
“对。”
“看来你天生喜欢孤独生活,对不对?”
这个相貌显老的年轻猎人又不说话了。我劝他吃点炒面他吃了。后来又劝他吃点肉干他也吃了。不过我看得出他吃东西很困难。他脸发青。脸色难看。
夜里他挨着火堆躺下,离火堆很近很近。我猜他还是感到冷。后来我也躺下了。我没睡着。睡不着。三头骆驼围着黑糊糊的石崖,把我们圈在里面,吹不到风。约尔达斯仍蹲在我身边。我听到了它呼吸的声音。
亚达特睡着了。骆驼也睡着了。我们睡在这半山腰的荒野中。我们睡在这沉寂的月夜里。我躺着就能看到月亮。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有耐心看月亮。当我起身给火堆添牛粪时,我在月光下俯视那些茫茫苍苍的条状山脉,它们全悄无声息地横卧在我们脚下。
我一直没睡着,因为我要不停地给火堆添牛粪,不让它半夜熄灭。
骆驼在粗声粗气地呼吸着。刚开始骑骆驼害怕摔下来。后来才明白骆驼是最温驯的动物。你要它怎么样,它就怎么样。我问亚达特骆驼是不是只能走这么慢。他说不。骆驼若是真的跑起来,他告诉我,比汽车还跑得快。
现在我又想起陈宗明来。他也跟骆驼一样,又大又笨。你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你说地板没擦干净,他就二话不说立刻跪下去再擦一遍。他不是那种居心不良的男人。他老实,忠厚,就像这些刚开始脱毛的骆驼一样任我摆布。他跟我离婚并非毫无道理。如果我对我的骆驼也那么狠心,它准会像汽车一样跑得飞快把我摔死。我是活该。如果我觉得委屈,我要寻死,那是白死。不过即使这么想,心里还是恨陈宗明。你受不了你早跟我说呀。都一起过了十三个年头了,女儿都读中学了,你才说我太讲究,要跟我离婚。
这神秘的月夜使人遐想万千。我从跟我离婚的陈宗明想起,想到大学里读医学时那个老向我献殷勤的上海男生;又从我童年时代跟男孩子吵架的样子,想到我母亲那种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我母亲也是我这种不好说话的女人,可是我父亲却对她至死不渝。也许我父亲怕离婚,比怕他妻子更厉害,我突然这么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