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心堑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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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吃过烤肉和炒面后,亚达特站起来。他看了看云层很厚的天空,脸色平静。一只土拨鼠突然踩过我的脚背溜走了,把我吓了一跳。约尔达斯起身要追它,可是黑夜中这只狗跟我一样,也没看清土拨鼠往哪儿跑了。

    亚达特走到骆驼跟前,把他的毡垫和皮大衣拿过来。他在他刚才坐的地方铺好垫子,然后躺下,把大衣盖在身上,开始睡觉。夜里很冷了,我仍坐在火堆旁,把皮大衣紧紧裹在身上。这时约尔达斯正一面啃骨头,一面打喷嚏。

    我给火堆添了几块牛粪。看着亚达特被火光照亮的脸膛,这时我想起自己的事情来。我骑着骆驼在西藏高原走了二十多天了。起初头痛,心慌,全身无力,仿佛随时会从骆驼上摔下去;那头双峰骆驼真高,伸长了手臂也摸不到它的驼峰。后来才适应高原气候的,后来当我走上雪线,翻越冈底斯山的那道山口,就能心律正常地观赏神山岗仁布钦峰了。

    我们的南面是喜玛拉雅山。它高耸入云,气势磅礴。那绵延东去的雪峰,像一堵齐天高的白墙,把整个世界拦成两半。尽管我们一走出那个晴朗的山口就碰到了一场可怕的雪风,可是看到高山大川时所产生的那种崇高感觉,却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我又狼狈又兴奋,完全没了离开北京时的那种愤怒情绪。

    如果女儿不跟他走,我还受得了。可是这丫头望着那个恬不知耻的胖女人好像很平静。看来那个女人不仅骗走了我丈夫的心,也骗走了我女儿的心。我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同谋算我的。他恳求我同意离婚时,我竟傻乎乎地以为他发烧说胡话。我不明白他和我平静生活了十三年,怎么突然觉得过不下去了。我不相信他那种老实巴交的男人,也会搞婚外恋。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女儿居然认为这种事情很正常,而且愿意跟他一起过。他说我太干净他受不了。这是离婚的理由。就这个理由。若如实跟街道干部讲,他们准认为这太荒唐。签了字我打的去机场。没看我女儿的脸。

    不过现在我坐在寒夜里的火堆旁,反而觉得荒唐的是我自己。为什么非要他每天一早一晚跪在地板上擦地板呢?又为什么非要他每次洗碗洗四遍呢?我自己天天洗澡,也要他天天洗,可是现在我穿着这身油腻的羊皮大衣,不也很自在吗?我在拉萨没洗澡,在日喀则没洗澡,在狮泉河也没洗澡。我愤怒得没心思洗澡时,居然不洗澡也活过来了。在拉萨下了飞机第一次看见西藏人,觉得西藏人真脏,可现在我比哪个西藏人都脏十倍。

    亚达特已经睡着了。我仔细看他的脸,才觉得他确实还年轻。一个老年人脸上的毛孔要比他粗得多。他告诉我他是波斯人,可我对波斯一无所知。波斯到底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个民族我不知道。当然,我更不知道他这个波斯人怎么成年累月地呆在西藏西部的无人区里,像个孤独的王子。

    他睡着了,正在平静地呼吸。现在我习惯了他那种沉默寡言的性格,我不知道他内心对我这样的女人有何看法。我从北京来,但他对北京毫无兴趣。我明白他正恪守自己的承诺,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照顾我。他要把我送到通往和田的公路上,再回这山里来。也许我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件容易打碎的瓷器,而不是一个相貌漂亮的都市女人。不过我喜欢他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喜欢他不把女人当女人看。相比之下,那个北京画家就很容易动感情。彼此刚认识两天,就以为可以给他亲嘴了。他画我的脸画得很仔细。他说看我这张脸,猜我刚二十五岁。他对我说,你可是咱全北京城惟一独自来阿里高原的漂亮女郎。尽管表面上我对他很客气,但心里讨厌他。我天生讨厌搞艺术的人。我不喜欢画画的男人,也不喜欢画画的女人。我是一个妇产科医生,男女方面的事我比一般女人知道得多。

    约尔达斯总蹲在我身边。以前我夜里醒来,总看见它睁着眼睛,忠实地守在火堆旁。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睡觉,因此认为它没有睡觉的习惯。我想问问亚达特是不是,可直到现在也没问。也许我怕亚达特不回答我,白费一番口舌,因为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后来,我也躺下了。我跟约尔达斯道晚安后,躺在亚达特对面睡着了。我在寒夜中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后忘了梦见了什么。也许我惊叫了一声。我无法肯定是不是真的叫出声音了。如果我真的叫了一声,亚达特肯定听见了。因为他在我醒来之前就醒了。我觉得我是被他辗转反侧的翻身动作闹醒的。

    “你好像不舒服,亚达特?”我问他。

    “有点冷。”

    “是不是感冒了?”

    “不知道。”亚达特说,“我从没感觉到这么冷。天快亮了,我想天亮后就没事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