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牦牛粪燃起的篝火正散发出淡淡的土腥味,柔和的火光漫向岩石边的一口清泉。火光默默照着水洼,也照着跪在水洼旁的三峰骆驼。我从一块巨石背后解了手走过来。约尔达斯像英国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地等了我好久,然后陪我走向亚达特。
头一次见到这头藏狗时,吓得我毛骨悚然,生怕它冷不丁扑过来咬我的喉咙。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常常一面抚摸它那宽阔厚实的长毛脊背,一面跟它说话。这头藏狗的性情,跟它的主人亚达特一样严肃沉默。当我们离开冈底斯山脉的最后一座雪峰时,一头野狼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也许亚达特见我老是回头看它,就用我听不懂的波斯话命令约尔达斯把它赶走。现在我想起这头长毛狗冲向野狼时的凶猛样子,心里还会激动。
亚达特在烤牦牛肉。他的黑脸被火光照得通红。最初在狮泉河看见他时,他也是裹着身上这件脏兮兮的光板皮袄,站在阳光底下。当时我觉得他应该出汗,因为夏季的阿里到午间也是很热的。
他身材魁梧,头上戴一顶卷着羊毛帽檐的皮帽子。他的鼻子很高,眼睛发蓝,腮边长满了浓须。我问过他才知道他是波斯人。也许正是看到他在狮泉河的那条土街上昂首挺胸,迈着君王般的沉稳步伐,朝我和我的一个北京老乡走来时的威武样子,我才下决心跟他骑骆驼去和田。
那个老乡是画家。出发前的一天晚上,他去一家部队医院跟一个女护士跳舞扭伤了脚,不得不留在医院里养伤。当他得知我仍要跟亚达特一起去和田时,立刻冲我叫起来。女大夫你疯啦?他吃惊道,你不清楚你会碰到什么事情。在认识他的那几天中,这是他头一次跟我说正经话。当时我想,一个人不清楚自己会碰到什么事情,比清楚了要有意思得多。其实我这么想,连我自己也觉得吃惊。我是一个妇产科医生。当我面对临产的孕妇时,必须清楚我所做的每一个动作的具体目的是什么。
可能我是疯了。你说我为什么搭飞机行色匆匆地离开北京?又为什么去拉萨,去日喀则,去狮泉河?又为什么跟一位沉默寡言的老猎人去新疆和田?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明白。
亚达特是一位出色的猎手。走出冈底斯山后,今天我们是头一回看到野牦牛。亚达特从骆驼上滑下去,躬着身子在石堆中穿行,慢慢逼向牦牛群。当他离最近的那头母牦牛只有三四十米远时,才趴倒不动。我仍骑在骆驼上。我能非常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他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摘下一个三角形的小叉架,把它搁在岩石上,然后将他的土枪的枪管,稳稳架在叉架上的凹槽中。我不相信他手中的那把单管土枪,能打倒那头笨拙壮实的黑牦牛。我屏息观看。约尔达斯也一动不动地瞧着它的主人。我知道骆驼在低头吃草,因为我听见了它吃草的声音。
静穆的山谷里突然响起一记闷雷般的枪声。亚达特开枪了。我看到那头母牦牛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要摔倒了。当它正努力站稳时,空中又响起一记闷雷。看来这一枪也打在牦牛的要害处了,像一块被人推倒的石头,那牦牛突然头朝下栽倒在地。而这时亚达特仍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从狮泉河出发后,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打野牦牛。记得那个北京老乡告诉我,这位神秘的波斯人不打别的动物,只打野牦牛。他到狮泉河给一个皮货商送牦牛皮时,画家问这个波斯人能不能带他到新疆去。亚达特点了点头,但说只送到通往和田的公路上。画家说我没钱了。亚达特说不要钱。
牦牛肉在火架上发出滋滋声音,我闻到一股诱人的肉香味。那张牦牛皮已经卷成桶状,搁在火堆旁。看到牦牛皮,我又想起亚达特剥牛皮时的情形。这个高个老人手操短把小刀,刷刷刷,只眨眼工夫就剥下了一张整牛皮。他看上去那么沉稳,那么笨拙,可是剥牦牛皮却利索得叫人吃惊。在我见到过的那些最好的外科医生中,也没有哪一位做手术时能像亚达特剥牦牛皮那样动作干净。
我坐到火堆旁。约尔达斯蹲在我身边。
“那个人跟你不熟悉?”亚达特抬头问我。他说汉话说得非常流利,不过发音不准。
我愣了一下,立刻点点头。这是亚达特第一次开口问我问题。我想,他若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的样子肯定很好看。可是,我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上,没看到一次微笑表情。在我看来,他好像在逃避某种巨大的痛苦。
“我是在日喀则认识他的。”我补充道。
亚达特又不说话了。
“你打不到牦牛时吃什么?”我换了一个话题问他,因为我不想说那个画家的事。
“什么也不吃,直到打到下一头牦牛。”
“冬天你睡在哪里?”
“山洞里。”
“不怕狼?”
“不怕。我有枪,有火刀,有火石,晚上点火过夜。”
“风雪天会不会被埋在雪堆里?”
“我能从雪堆里跑出来。”
“会不会迷路?”
“不会。我对这一带很熟悉。”
“你老是一个人在山里逛来逛去不觉得难受?”
“我兄弟每个夏天都来山上找我。他拿走牦牛皮,给我留下打牦牛用的子弹。”
“你多大年纪了?”
“三十六岁。”
听了这话我目瞪口呆。看他那副苍老的面容,我以为他至少五十岁了。我跟他同年,也是三十六岁。但我没对他说。他也没问我。
“你的家在哪里?”我问他。
亚达特没吭声。他不愿回答我的时候就不吭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