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自杀晚餐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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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中一跟吴湘如的这番对话,连身为大学教授的甘仲惟都听得糊里糊涂。他是化学专家,对同是理科的物理就不大在行了,别说这隔了好几重学科的哲学领域。记得读小学的时候背过毛主席哲学著作《矛盾论》。虽然当时能倒背如流,可过后全忘光了,不然说不定也会搞哲学。

    不过这个搞哲学的并非夸夸其谈之辈。他抱歉过多占用了大家的说话时间,所以马上中断刚才的哲学讨论,请左手边的计亚英女士发言。

    “我是北京来的。”

    这位人到中年的计女士现在才张嘴说自己。

    这是她进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俺妈的一个表姑是北京人。”啤酒肚立刻表示他对北京并非一无所知。

    “昨天上午我坐火车专程从北京过来。”计女士不介意有人打断她的话,顾自望着窗帘往下说。“北京也有六人晚餐派对,但大都以征婚或闲聊为目的,没有今晚这种性质的。我来这儿结束我的生命,是因为跟我一起过日子的那个人频繁对我施暴……”

    “啥叫施暴?”

    啤酒肚身上有齐鲁先人的谦逊遗风。虽然不知道“子入太庙每事问”是咋回事,但不乏他们山东先贤孔子先生的好学基因。

    “那人经常拿脚踢我,拿烟头烫我,拿玻璃杯砸我,对此我忍受了二十一年。因为不想继续忍气吞声,所以来这儿自行了断。”

    “跟他离婚呀。”袁小姐说。

    “不能离?”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著名公众人物。如果现在我说出他的名字,你们中至少有四个人知道自己在电视里见过他,而我不能败坏他的名声,叫他名誉扫地。”

    “你心里还喜欢他。”袁小姐说。“还心里爱着他。”

    “不。”计女士痛苦地摇摇头。一脸哭笑不得的难受表情。“自二十一年前他第一次打我耳光起,我就失去了对爱的幻想。但我喜欢我儿子。我喜欢他。我爱他。我爱他胜于爱我的生命。我想如果他父亲名誉扫地,他将永远生活在被人歧视的阴影里。去年我儿子走了。他跟着一个登山队在暑假中爬西藏的一座雪山时突然不见了。一下子消失在他喜欢的茫茫白雪中。虽然我现在可以跟他父亲离婚,各过各的,但我决定步我儿子的后尘,去另一个世界找他去。”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大家以为她没说完。等她接着往下说。她却闭口不说了。

    后来是赵中一打破沉默,建议大家进入下一个程序:先从在座的中间选一人起草谢世书,然后由大家讨论通过并签字画押。

    除赵中一外,没其他人被提名,所以只能由赵中一执笔撰写。

    旁边有写字台。写字台上有台灯。赵中一从来不喜欢出头露面,不然早出名了。但假如事态严重,假如形势紧要,假如大家推他做没人肯做的,或者谁都没勇气去做的事情,他会挺身而出,在所不辞。

    现在他独自在灯下埋头思考这份谢世书的结构及文字。其他人则较为轻松地一面吃着喝着,一面试着交谈彼此能够沟通的某些话题。

    啤酒肚下保证给袁蕾写一封推荐信。叫她带上这封信去广州找他的一个朋友。并保证那个广州朋友绝对不好色。推荐信保证写。保证在喀嚓之前写。而且叫袁蕾不要喀嚓。

    你那点事算啥?啤酒肚说。给*过好几回的都活得好好的。

    袁蕾说,你也用不着死呀。

    啤酒肚连忙摇头反对。

    俺不死俺儿子没好日子过。你想想看,一个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孩,你叫他突然没了房子,没了车子,没了鳄鱼,没了第五街,不寻死才怪。叫他死不如叫俺死对不对?好赖俺也活了四十来年。好赖也风光过一阵子。要是俺死了,人家就死了问俺讨债的那份心,俺儿子就用不着把房子车子给人家都拿走。其实房子车子给拿走也没事,因为俺留给他的钱,够他一辈子过体面日子。俺在生意场上跌爬滚打过,知道一点点投机窍门。

    我说闺女呀你别怕找不到不好色的老板。俺就认识好几个不好色的。俺自己也算一个。

    那个北京女人又独自坐在那里像石头一样沉默。

    这时甘仲惟正殷勤替吴湘如讲解大西洋鱼翅的化学成分。

    而吴湘如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甘仲惟絮絮叨叨,一面侧脸察看写字台那边赵中一写字时的认真样子。

    半个钟头后,赵中一拿着他写好的谢世书草稿请大家讨论。为郑重起见,这份草稿是轮流传阅,而不是叫哪一个念一遍,不是马马虎虎走过场。

    老实说我没看到这份谢世书。因此没法把它抄下来以飨读者。据我所知,目前这份谢世书现在被保存在徐汇区公安分局的一只档案柜里。守那只档案柜的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是该分局一名从不徇私舞弊且年年当先进当模范的好警察。我心里明白,即使托区长夫人找她通融看这份谢世书,也不会给我看半个字。

    但我知道,当时除起草者赵中一之外的那五个人,对这份共同遗书没有丝毫异议。吴湘如本想逐字逐句挑毛病,结果没挑出一个错别字,没挑出一条拗口病句,白白杀死许多脑细胞。

    啤酒肚问明白其中几个没看懂的新鲜词儿之后,也没说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