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自杀晚餐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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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轮到吊带裙了。她很年轻。好像刚从学校里出来。而且皮肤很白。而且面孔清秀。而且身材特别好。好像做过模特儿。她站起来讲。她旁边的赵中一请她坐下。叫她别紧张。

    “我姓袁。我叫袁蕾。我给一家外资企业的一个CEO当文案秘书。”

    “啥叫CEO?”啤酒肚不耻下问。

    “执行总裁。”赵中一诲人不倦。

    “当老板的?”

    “没错。”

    “袁小姐你讲。”

    啤酒肚拿啤酒杯示意吊带裙讲下去。

    见啤酒肚并非始终粗俗,袁小姐才慢慢不害怕。

    “虽然我担心单独跟他在一起,但经常是一起去北京,一起去东京,一起去斯德哥尔摩,一起去摩洛哥。因为我在这家企业拿薪水,所以无法拒绝人家给我的工作安排。虽然我申明不跟他住同一个房间,他也答应不要求我跟他住在一起,但我想尽办法,也躲不开他那双毛茸茸的大手。有时候好像是无意中碰到的。有时候就明显是故意的。现在我身上只有最后一处没给那双大手碰到,而我心里明白,这在不久的将来,可能就是明天,可能就是明天的明天,也在劫难逃。所以我希望马上结束我的生命,以便就此终止他对我的流氓行为。”

    “应该上法院告他。”啤酒肚不插话不舒服。

    “可这种事情没法告。”

    “那就走人,不给他干了。”

    “走哪去啊?”

    袁小姐最害怕找工作。一面跟人家讲自己是什么学校毕业的,是什么专业,是什么外语;一面回答人家所问的诸多头疼问题。什么会不会填写报关表格啦。什么能不能经常出差到外地去啦。什么可以不可以陪客人喝酒聊天让客人尽兴而归啦。

    假如在面试的时候,一个男人十分严肃地看着你的眼睛问你,客人要你陪他在酒店里过夜,你怎么办?

    这种问题你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叫人左右为难。

    找工作可不容易。没好文凭的有没好文凭的难处,有好文凭的有有好文凭的难处;男生有男生的难处,女生有女生的难处;不漂亮的有不漂亮的难处,漂亮的有漂亮的难处。咱国家大,人口多,竞争激烈,那些又有高薪水给你,又没有性骚扰折腾你的地方,早就人满为患了,轮不到你。

    而且,越是容易出这种事情的地方,越是换人换得勤。要么你受不了人家,你自己走了;要么人家没了新鲜感喜新厌旧,把你赶走了。

    假如你是一个女求职者,你怎么办?

    这是袁蕾第一次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今晚就死了不怕人家笑话。

    也没人笑话。

    接着是赵中一讲自己的自杀原因。

    这时他把十个指头交叉地支在酒杯上方。面带微笑。从容不迫。虽然已经注意到对面的吴湘如正直视他的眼睛,但仿佛在一伙熟人中间,一起说一件人人都明白的事,脸上没丝毫难堪表情。

    “我主要研究哲学。我读过古今中外的所有中文哲学著作。英文的、德文的和法文的也读了不少,它们的比例是3比4比2。虽然我非常喜欢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和费希特,对海德格尔不以为然,而且认为罗素和鲍波尔非常浅薄,另外对怀特和本格森并非毫无想法,但从没写过一篇评论他们的文章。我认为写评论文章的人,往往不是他们有话要讲,而是要别人知道他们不是哑巴。把人家的东西搬过来搬过去地讲,哪怕讲得再头头是道,也只表现了评论者本人的贫嘴本事,并表现他们缺乏探索精神。

    “哲学像一座极其深邃的思想隧洞。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它的最里面。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研究哲学的人,都只在这座黑暗的隧洞里走一小段路,其行程极短极短。以浩渺宇宙而言,即使最善走的黑格尔所走的那段路,也只能以纳米为单位来测算。我自己写了一部三卷本七十五万字的哲学书。是十年前完稿的。是五年前出书的。一共印了五百套。除按国家出版总署的要求,给国家图书馆送去一套外,据我所知,至今只卖出去五六套。

    “其实我并不在意多少人读了我的书。即使没一个人读过,甚至连书也没出,现在还是电脑稿子,我也不会感到不安,不会感到痛苦,不会痛不欲生。事实上,我已经掌握了摆脱烦恼的方法。不过我的这种摆脱,有异于佛学密宗那样神秘玄奥,更靠近庄子老子。佛学是宗教而不是哲学。在宗教中寻找哲学思想的人,只说明这人连啥叫宗教啥叫哲学也没搞清楚。其所作所为,必定徒劳无功……”

    “奶奶的你说你啥烦恼都没了,可为啥还来这儿跟俺们一起‘喀嚓’呢?”啤酒肚没心思听自己听不懂的话。

    “我出书后十年没写一个字。”哲学家说。

    “为什么?”吴湘如插话道。

    “因为我知道写任何一个字都将重复我自己。”

    “你是说你不打算重复自己才决定自裁谢世?”

    “没错。吴小姐。”

    “比如做工的,比如售货的,比如教书的,比如画画的,比如唱歌的,比如写东西的,比如写诗,比如写散文,比如写小说,多数人都在重复自己。而重复做同一件事情,往往使我们更容易掌握做这件事情的方法和技巧,使我们中的普通人易于工作并易于生存,使我们中的佼佼者易于成为专家或学者。并且,使我们人类的所有非重复性的创造活动,有一个可以脚踏实地的想象平台。”

    “不幸我不会重复自己。”哲学家微笑道。“我情愿去工厂做工,去农村务农,也不愿把自己写过的东西变变花样重写一遍。”

    “那我也很不明白了。”吴湘如说。“你为啥不去做工不去务农,而是今晚来这儿参加我们这种性质的六人晚餐?”

    “作为一个搞哲学的,或者说哲学家,我已经完成我的人生使命。所以我认为,我在五十二岁告别人世与九十二岁告别人世,并无多大差别。事实上,我觉得我在尚未老态龙钟的时候,就这样自觉自愿地死去,对死亡会有更为清晰的认识,这引人入胜。”

    “可这种认识在你的脑子里可能只留存一秒钟时间。待这一秒钟之后,脑子里就啥都没了。不但没了你刚刚获得的这种对死亡的认识,而且没了你以前能够仔细感觉并深刻记忆的所有概念和思想。你不知道你本人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你所熟悉的这个世界到哪儿去了。一切都空空如也。”

    “这种对死亡的认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秒短,哲学家也会激动兴奋。”

    “最多只有一秒钟的激动兴奋。”

    “有万分之一秒就够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