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说善良。这应该是人类最动人的本性,可是现在若是你这样夸了别人,别人一定会觉得你是在羞辱。倘若没有能力或者不好意思和你翻脸,就一定是满面骇然地拼命推辞,坚决不允许你这样说话。
曾经有人如此诠释善良。如果我们在吃肉,而别人正在吃着咸菜窝头。倘若我们没有能力分给别人肉吃,那么我们只要努力在吃肉的时候不吧嗒嘴,发出热切洪亮地咀嚼之声。这便是一种善良。
从这个角度来看,林定等人何止是不善良,简直就是禽兽不如。在宿营歇息的时候,耶律旺带领辽兵扎下营寨,埋锅造饭。其实就是大家烧了热水,就着冷硬地干粮草草吃完了事。级别高些的,还能有块马肉干。
这在辽兵之中真的很正常,甚至连耶律旺这样的亲卫军官都早已习惯了这种简单。铁骑的优势就在于快速锋锐,哪里会在吃饭上耗费许多功夫?若是连铁骑在行军之时都要备上菜蔬汤食,哪里还能够血战搏杀?
偏偏林定等驿站中人却摆出了令辽兵瞠目结舌地做派。随行的辎重车中有一辆是专门用来负责饭食。在行军途中,两个女子便淘洗便当,炒煮炖炸,数十人的菜蔬饭食早已准备停当。一到宿营,便推开车门吆喝了众人吃饭。车门一开,浓郁地香气便汹涌而出,只在辽兵营地之中徘徊缭绕,勾得辽兵纷纷引颈探寻香气来源。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驿站众人每人都端着一只木盒,在辎重车前排了整齐的队伍等候。做饭的女子口中喝道:“不是说有伤号么?让伤号先吃。”那服侍人的辽兵正在懵懂之间,躺在床上的账房先生匆匆塞了一只木盒给他,口中喝道:“还楞着做什么?快去打了饭食。不会伺候人也就罢了,连眼色也没有么?不见大家都在等你么?”
那辽兵哪里经过这等阵仗,浑浑噩噩地端了木盒左顾右盼地一路走来,腿脚都不知该如何挪动了。做饭的女子便有些不耐烦,长勺挥动,将锅沿敲得邦邦作响,口中喝道:“呆傻了么?磨蹭什么?”
那辽兵心中一慌,不由得加快脚步,匆匆跑到近前。如今一笔巨债压在头上,哪里还敢有半点骄横之色。待到跑到近前,却又又不知该做什么,便如傻小子进了新城一般。那女子一把将木盒扯过,揭开放好。木盒之中乃是分好的几个格子,还放有筷勺刀叉等餐具。
那女子迅捷几下便将汤菜盛好,张口便喝道:“你的呢?看在你伺候伤号的面上,林大哥交代也要给你一份饭吃。”那辽兵如何能有餐具,慌张之中便将手伸了出来。辽兵素来随便惯了,哪里能够经常洗刷?一双手便如乌黑兽爪一般。那女子只望了那双脏手不作声响。那辽兵也望了自己的手爪,平生之中第一次感到如此羞臊。慌忙在身上用力蹭了几下,依旧乌黑地伸了出来。
那女子几欲作呕,哪里能够将饭食盛在辽兵的手中,没奈何,只得从车中又翻出个木盒,飞一般打好了饭食,皱眉说道:“送与你了,快些走远。莫要熏坏了我的饭食,众人都吃不得。”
那辽兵端了两个木盒仓皇而走,哪里还有面皮左右看顾。饭食倒是很简单,无非一份红烧肉,一份肉汤,还有两个雪白地馍馍。只是在那辽兵眼中,已是了不得的佳肴,自己一生之中何尝有过如此待遇?郁郁香气缭绕盘桓,便是恍若身在梦中。不过数十步的距离,那辽兵已是梦游一般呆怔。
那账房先生吃笑不过,一边丝条慢理地吃饭,一边饶有兴趣的问道:“你们辽人没有这般吃过么?如何我看你什么都不懂似的。这些肉食还是从你们辽国哪里送来的,想必你们都是吃肉吃腻了的。”
那辽兵闷着头,怔怔地看着面前饭食。好半响才仰起头,双目之中已是雾气??。他哽着嗓子说道:“要是我自己有牛羊,还当兵做什么?纵是以前小时候家中还有牲畜放牧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吃过。你们汉人真是聪明,什么东西到了你们手里都变了花样。我们就是做梦也想不来的。”
他绰起一块红烧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含住。油润温香的肉块在舌尖上抵住了,浓浓地滋味刹那之间在全身每一处流淌而过。肉块上的每一条纹路在口里都是那么的清晰,只略一使力,便化作柔柔地一团直向喉中滑去。
那辽兵咪了眼睛,再也不肯张开。这一口下去,自己便好似元神出窍一般,将身上每一处血脉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可以看到那团浓香在自己的肠胃里似蝴蝶般的飞舞。所到之处,便好似春风吹过了大地,每一处地方都盛开了芬芳地鲜花。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淌而下。那辽兵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快乐,还是因为这般巨大地享受唤醒了心底里的哀伤。他低着头,又绰起一块放进嘴里。不知道是不是军粮吃过的日子太多,肠胃已经习惯了枯燥。这种突如其来的幸福到来的时候,所有的肠曲竟有些抽搐。
“大爷,我能不能一直伺候你?”那辽兵抬起头,哽咽地问道。“我如今只有自家一个,什么拖累也没有,也不用大爷花钱,只要天天能够吃上这样的饭食就可以。我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样好的饭。”
那账房先生吓了一跳。见惯了辽兵凶横野蛮,猛然间见了这般哀怜模样,倒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收了辽兵做奴仆?这种事情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他为难地说道:“我哪里是什么大爷,也不过是个跑腿听命的下人。你说的这些教我如何能够决断?你先到外面吃吧,等我问过林大人再说。”
那辽兵不敢多嘴,端着木盒低头出了车子。那账房先生却望了自家饭食发呆,眼前满是那辽兵泪流满面的样子,如何还能够吃下。边境之上,没有人不将辽兵恨之入骨。若是可以,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可是猛然间见了血海深仇之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模样,心里竟是一时间说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一众辽兵被香味吸引,早扭酸了脖颈,望穿了双目。可是有了前车之鉴,谁也不敢走到马车近处。便是耶律旺自己也是如同心里放了百十只野猫一般,抓挠的难受。闻了这香气,再望了手中的干粮,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
往日一说宿营造饭,士卒们都是欢声雷动,三下五除二便将分发的饼子吞食干净。若是统兵的将领心善,在热汤之中放了几块肉干,众人便是涨破了肚子,也要多喝上几碗。可是今天这般弄法,谁还有心思吃饭?
耶律旺恨恨地咬了一口干粮。不就是饭食么?若不是我们将军严令,老子早就挥刀抢了你们。不料嘴里不觉咬得大了些,卡在口中便如硬石一般,直硌得牙齿生痛。耶律旺望了手中干粮,往日怎么没有发觉,这干粮又黑又硬,直如砖石一般,哪里是人吃的?
愤恨之中,耶律旺不假思索,抬手便将干粮扔了出去。这饭无论如何是没法吃了,周围士卒都望了驿站车队那边,眼中便似冒火一般。远远望见那个被宋人拉去伺候人的辽兵端了木盒出来,众人都是眼前一亮,不约而同的围了过去。
那辽兵如何不知众人是什么心思,眼见逼近,连忙一手遮了木盒,一手抓了红烧肉便口中死命塞填。众人大怒,发了一声喊,一齐上前抢夺。
那辽兵如何是这许多人的对手,登时被打倒在地,不知挨了多少拳脚。手中木盒也早被众人抢了去。手快的兵士已经在木盒之中抓了一把,顾不得油腻,匆忙便塞在嘴里。一时间,众人乱作一团,吃到的人快活叫嚷,没有吃到的人骂声不绝。
那辽兵眼见木盒在众人争抢之中四分五裂,弄得稀烂,且痛且怒,霎时双目之中已是变得血红。蓦然,他狼?一声,挣扎起来,纵身便扑了过去。众人哪里肯让,围在外边的数人一齐动手,举手投足之间便又将他打倒。
那辽兵翻滚了几下,趁着众人不备,跃起身来,在一人腰侧抢过刀来,口中狂喝,抡刀便砍。顷刻之间,便砍翻了几个。血肉横飞之中,众人骇然奔窜。那辽兵也不追赶,只在地上捡起木盒碎片,慢慢地塞进自己怀里。雪亮地刀锋上依旧滴淌着殷殷鲜血,那辽兵目露凶光,便如野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众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