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完全是一种君臣朝对的格局。无形之中,二叔已将自己看做成人,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宽容优厚。同样是熟悉的殿宇,不知为何却多了一种严肃和沉闷的压抑,让自己透不过气来。赵德芳坐在那里不敢稍动,只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窥视着二叔的神色。
二叔还是那般温厚模样。赵德芳心中暗想,日间二叔口气中已见松动,似有允诺将王少召为驸马之意。只是说了几句便没了下文,也不知二叔究竟是什么意思。赵德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的愈发厉害,满心腔里仿佛都能听那种剧烈惊秫的嘭嘭之声。
“这个边卒王少,如今越想越是有意思了。”赵光义忽而开口说道:“周围商贾争抢了要送他钱财。辽国太子也还罢了,能入得韩德让的法眼,必是了不得的大才。领着一帮散民还能将辽兵边军都打得屁滚尿流。依你看来,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德芳吓了一跳,慌忙答道:“二叔谬赞了,哪里有您说得那般厉害。都是德芳百般恳求了他,才累得他如此施为的。德芳初和他相识之时,他也是极安分的。一个人孤身值守边境,自得其乐。我看了账册,纵是数年间州城从未理过他的死活,他也未曾有过抱怨。”
赵德芳本能地将二叔的赞誉轻轻放过。爱郎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自己心中如何不知晓?有情有义,纵是天大艰难也敢担当。自己跟了他的身旁,无论什么事情也觉得心里安稳。可是心里摸不清二叔究竟意有何指,却也不敢贸然认了夸耀。
“初见那些被辽兵劫掠的百姓之时,若不是德芳冲动,只怕他也不肯出手。总归是个不愿多事的性子。其实说到和辽兵开战,我也是听说他心里没有战胜的把握。只是那耶律学古磕头泣血的非要认输,他才逃过一劫。便是和大宋边军冲突,高永能已经打进了驿站。若不是那些女子身着油衣,以死相拼,怕是也早没了命去。若说厉害,只怕还是运气厉害才是真的。”赵德芳想起过往种种,自己怀抱爱郎不知生死的哀?苦楚,仍是有些后怕。虽是事隔日久,却还是这般揪肠挂肚。
“运气?”赵光义轻笑一声,口中说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生生将敌方主将逼得叩头泣血恳请认输。便是你爹爹也没有打过这种仗,你还觉得是运气?能够让那些女子甘心舍了如花性命,以身为炬,生生逼得边军退让。便是你二叔也没有这般本事,你却居然还说是运气?”
赵光义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声音,昂然说道:“你在边境之时没有见过那种弩炮么?你知道那种利器意味着什么?几块木板,一堆绳索,转瞬之间便成了沙场决胜的绝大凶器。”他扫了一眼赵德芳,口中喝道:“这意味着以后如德昭那般的勇将再无用处,意味着此后城墙若是不修到三丈之厚便再无遮拦。能够制出这般厉害兵器,你还说是运气?”
“朕只是想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如何这般甘心地守在边境自生自灭。纵是钱财尊荣,也全然不放在心上。”赵光义喃喃自语道:“反常即为妖。一个人若是心中没有了欲望,那他究竟想要什么?大宋究竟凭什么让他死心塌地?”
赵德芳不禁惶然,旋即胸中怒意勃发,再也顾不得其他,纵身跳将起来。她再想不到二叔竟是这般说法,满心腔里的不平便如火山崩裂一般,浑身血液都似焦灼沸腾。她双眸望定了赵光义,口中喝道:“二叔怎会如此说话?”
“往日王少孤身值守边境,可有人想起过他么?辽兵铁骑随时冲杀劫掠,便是州城边军也只是躲了高墙后面,不敢迎敌。凭什么偏要让他一个人去送死?连维持的钱粮也无人记得输送,边卒就这般该死么?”赵德芳愤然说道。
“如今他做的这些事情,那样不是德芳央求,逼得他没有办法,才揽到自己身上?你们只看了他风光,哪里想到他背了这些绝大负担,心中是怎样的惊惶?便是临来之时,他也不知德芳是否能够回归,独自一个人闷在心里凄苦。可是即便这样,他想的还是交代德芳,怎样将事情弄好。”赵德芳想起离别之时王少的模样,心中感动,不知觉便红了双眸。
赵光义不由笑道:“还真是女生外向,朕便说他几句,你就这般发作么?也不顾了叔侄情分。朕说错了么?便是小户人家,蓦然有人来求娶姑娘,我这做叔叔的还不能探问清楚么?总不能稀里糊涂地便将自家姑娘送了去。”
赵德芳俏面一红,低头扭捏说道:“都是二叔不曾所明白,德芳哪里敢忘了二叔?临来之时,王少还要我稍过话来。说是起先冒昧,不懂了规矩。天家之女如何能够这般轻易允诺。”赵德芳说到此处,不由羞意大起,声音也低了下去。
“弩炮之事再莫提起,只想问了二叔,究竟什么样的聘礼才能中意?只需二叔开口,便是千难万难,王少也要拼力办了给你。”赵德芳声若蚊呐,哪里还敢抬头。
赵光义纵声笑道:“好大的口气。这个边卒王少还真是懂得礼数。知道天家之女难求,想用了重礼来砸得朕点头么?朕贵为一国之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大宋都是朕的,他还能有什么聘礼能够打动朕心?莫不是又拿数百万贯钱财,来蒙混朕糊涂么?”
赵德芳被揭穿了把戏,不由更加羞涩,只是关了自己终身大事,哪里能够畏缩?昂然抬首说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谁看重了,便要为我说项。天下哪有白得的好处?我和王少都是将钱财不当回事的。用这般无用之物买了顺心,有何不可?”
“临来之时,王少也曾说道,二叔乃是天下雄主,必不肯将这阿堵物看在眼中的。弩炮这种神兵利器确是有些轻了,难怪二叔教训。如今王少便托了德芳当面问过,究竟什么样的聘礼,才入得二叔法眼?”赵德芳说到此处,愈发小心翼翼,严谨按了王浩交代,辞色恭谨,丝毫不敢由了自己性子。
赵光义听在耳中,心中大快。拈须说道:“那王少虽是边卒,却也知道好歹。不需逢迎,拍了朕的马屁。朕也不是几句好话便肯轻易放过。只是这聘礼么,朕须得好生思量。不止朕的颜面,便是朕的皇女也要好大聘礼才配得过。”
说道此处,赵光义站起身来,走到赵德芳的面前,望了她的面容,温声说道:“兄长执坚披锐,不知费了多大艰难,才在乱世之中建了赵家江山。如今着落在朕的身上,便不知更要耗尽多少心血,你们小儿辈哪里知道其中苦心。”
“治大国若烹小鲜,哪里能够随心所欲。德昭只知自己勇武,一心征伐,哪里知道兴邦治国的道理?走到这般地步,若是一朝舟覆,整个宗族便再无渣滓存留。二叔和你爹爹都是经了乱世过来,当初便是做梦也不敢想到今日之成就。”
“纵是你爹爹做了皇帝,也是日日睡不安稳的。勇武只是建功立业的手段,若不是占了机缘,赵氏宗族哪里能够在孤儿寡母手中得了天下?这话只在自家人面前说得,外人哪里知道其中风险?如今看你做事,竟比德昭还要懂事些。若得便了,好生和德昭说说,莫要任性行事,天下不是勇武便能够安稳。用心帮了二叔做事才是正途。”
赵德芳不知二叔为何忽然将话题扯到胞兄身上。心中莫名惊骇,种种猜疑之事在心中盘桓了,越来越是觉得惊惧,哪里还敢接口。王少临别之时再三交代,断不能介入其中。只是看了二叔模样,何等关切忧心,心中也不禁惶惑起来。
赵德芳展颜笑道:“二叔说到哪里话来?德芳和德昭都是您的皇子皇女,如有不是,只管教训便是。若是二叔看德昭有不当之处,德芳甘愿做了马前卒,给二叔出气去。谅德昭也不敢恼了德芳。如今二叔还是拿了主意,给了王少回话。德芳也好早日回归边境。”
赵光义失声笑道:“有了夫郎,便不要叔兄了么?一心只要回到边境之上,不怕辽兵掳了你去么?”
赵德芳昂然说道:“辽兵敢来,不怕王少再打得他屁滚尿流么?便是德芳也不是好惹的。只是德芳应了边境百姓,须得早日回去安排制作车辆。德芳可不似二叔能够做了大事,只得为边境百姓寻口饭吃便知足了。”
赵光义柔声说道:“兄长只有你们两个血脉留下。德昭自有他的担当,丝毫不能随了他的心性。你是女儿家,如何能够卷入是非之中?如今二叔也盼了你心愿得偿,好生过活。莫管走卒樵子,只要你自家快活,二叔必是允了你的。”
纵是赵德芳心中再多疑虑,这般温言款款,也是触动心肠,亲情勃发。她不由将二叔的臂膊挽在怀里,柔声说道:“德芳素知二叔疼爱,纵是远在边境,也要为二叔分忧的。”
赵光义展颜说道:“你能为二叔做什么?若是分忧,朕便给那王少出上一个大大的难题,让他知道天家不易。”长笑之中,赵光义转身几步回到案旁,提笔疾书,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大字。
“这便是朕要的聘礼,你去说与王少,什么时候将这聘礼送上,再不论其他,朕便将你嫁了他去,再无二话。”赵光义朗声说道。
赵德芳接过书纸,一阅之下,不由惊叫出声,满面惊骇之色。那纸上赫然写着:燕云十六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