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昭已经记不得自己第一次害怕是在什么时候了。长期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将自己当作十数万禁军的统帅和灵魂,习惯了用自己的勇武来鼓动所有将士的热血。似乎恐惧从来没有降临过他的身上。但是今天,当他走上街头的时候,他真的有些害怕了。
这种害怕突如其来,竟是这样的陌生,一时间他竟有些心慌,不知该如何是好。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谁能知道,德芳的归来,场面竟然会如此地轰动。印象当中,似乎爹爹当年平定南唐得胜还朝,汴梁之中也没有这样的热切。
整个长街上挤满了人群,放眼望去,那黑压压地人头耸动,几乎成了漫无边际的大江长河。沿街两侧的楼台房舍中,所有的窗台上都挤满了围观地百姓。有的人无处可以立脚,竟然爬到了树上,压得枝头也低垂摇曳,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折断开裂。还有的人竟然在屋顶上坐成了几排,依了斜坡走势分出高低,谁也遮不了谁的视线,正在兴高采烈地指指点点。
如此场面,只怕整个汴梁之中,已经有数十万的百姓前来围观。赵德昭正在错愕,秦翰却已是反应过来,厉声喝道:“立即疏散所有人等,将围观百姓轰至城外开阔之地,护住街道通畅,如有借机生乱的刁徒,立斩。”
所有禁军将士轰然领诺,阵列错动,踏步而前。由于事前无备,人手器械均是不足。兵士身上只挂了腰刀,却无皮鞭等开道之物。无奈何,只得将腰刀连鞘解下,当作短棍使用。禁军士卒一边口中大喝:“清街净道,不得阻拦。如有围观,可到城外。”一边却不由分说,只连刀带鞘劈头盖脸砸将过去。
百姓们猝不及防,一时间躲闪拥挤,混乱不堪。赵德昭勃然大怒,冷声哼道:“德芳率边境车队归来之事,官府从未出具公告。百姓们如何知晓?若是有甚差池,休怪本王刀下无情。”
秦翰此时也不禁满心惊乱。谁也不曾想到事情竟然会有这般变化。眼前这种阵势,数十万百姓拥挤纷乱,只怕稍有不慎,便要酿成泼天惨祸。到时血染长街,弄出人命,罪责非轻。想到此处,秦翰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拱手说道:“殿下不可迟疑,眼前不是追究的时候。须得速调士卒才是。若是迟了,只怕要出大事。”
赵德昭也幡然醒悟,急声喝道:“传令,再调一万禁军,从禁军校场至城外,凡德芳所经之路,两侧均要列队把守,护住通道。若有借机生乱之徒,立斩。”
便在此刻,和熙楼上也是一片惊愕之声。那日聚会的商贾也挤在窗台之前极目远望,咋舌不已。从高处望去,整个汴河长街上直如大河一般,密密麻麻地全是人潮。纵是禁军驱赶,万千百姓艰难向城外挪移,也是不见有所松动。曾几何时,汴梁之中哪里见过这般盛况?
如果说起初的时候说到合作,众人心中贪图的只是皇家的荣耀,只是官商结合的权势,或者是可以免予赋税的诱惑,如此好事,岂有不愿意的道理?但是从内心里来说,总归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毕竟是和天家子弟合作,就算是对方已经真金白银地拿了出来,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了风险。
天下哪里有白得的好处?既然能够投下如此重注,必然是有了迫切的需要。如果有一天这种需要倘若不存在了,那么这些好处当然也就不可能再给你,甚至卸磨杀驴也未尝可知。尤其是赵德芳这种身份,哪里还需用那么麻烦,只消一个眼色过来,只怕象自己这样的驴子便要主动的凑过去,将自己全身的血肉双手奉上。连下刀都不必。
只是好处实在太过诱人,众人都是世代经营的商贾世家,也都明白风险和机会并存的道理。越是风险所在,将来所得的回报越是丰厚。大家见惯了这种事情,纵是有些担忧也还可以接受。再说当时那种情景,召集之人已经焦躁不堪,若不是趁了好处在手主动允诺,说不定下一刻就是大祸临头。
可是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完全的震撼了。眼前这般景象哪里是人潮涌动,分明就是一条辽阔的金江银河。谁家的生意能够做到如此地步?谁家的货物能够如此受人关注?边境来的那种奇车,还没有见了踪影,便已是满城倾动,竞相一观。世代之中,哪里有过这样的空前盛况?只在汴梁之中便有数十万人争抢着要一睹为快,若是放在整个大宋,那还了得?这是何等绝大的生意?
赵二只在他们之中选了三个进行合作。可是此时,所有的人心脏似乎都在滴血。这种受伤何止是心肝脾肺肾,简直是每一处血脉都在剧痛哀号。被选中的人实在不能承受这种意想不到,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双目霎时之间便已是变得血红,只望了满目的人海心跳如鼓,口中直如风箱一般,赫赫喘着粗气。我的,都是我的,这所有的钱财都是我的。
那些没有被选中的人也是目红如血,直欲从眼角处滴下血来。如果可以,他们一定会生生将那三个幸运儿撕得粉碎。这般金山银海眼见得与自己擦肩而过,可望而不可得,竟是比抄家杀头还要令人惨痛。望着那三人的目光之中,已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同在一处聚会,同是一般的愿意,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三个离得主事人近些,便得了这般天大好处。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因果终报?眼前的人山人海,空前盛况,纵是盛唐之中也不曾有过,如何便这般轻易到了他人手中?
赵二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样行事才好。按照王少的计划,他悄悄地派人在各处街巷张贴了奇车入京的消息。谁会想到竟会弄出这般泼天动静?整个汴梁之中数十万百姓几乎将汴河长街都挤破了,稍有不慎便是滔天大祸。若是二主人恋了王少不肯归来,只怕天下再无一人能够救得自己性命。
那份计划书就攥在自己的手中,此刻早已被汗水浸透,软塌塌地有些粘手。可是赵二哪里还有心情顾及这些,满心腔里都充满了恐惧。眼前的景象,纵是不出祸乱,只若是百姓真的见了四轮马车略有些失望都是不得了的大祸。谁知道百姓们在失望之余会做出什么事来?无形之中,竟是将自己摆到了生死边缘。若是真的有事,便是二主人只怕也难逃重责。
忽然,有个未被选中的商贾扑将过来,直直地跪在赵二面前,嘶声说道:“大人,左右都是为了边境百姓寻口饭吃,小人如何能够袖手旁观?万请大人怜悯,准了小人一同加入,同为边境百姓出些薄力。小人情愿不要合股,不需免税,所有花销都由小人一力承担。”
赵二吓了一跳,还未待开言,早有更多的人扑将过来。顷刻之间,便已跪满一地,满耳都是叩头之声。众人纷纷哀声求告:“边境百姓疾苦,同为大宋子民,自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求大人能够准许,便是让小人捐些钱财也是使得。”
更有人大声呼道:“大人,只要准许我为边境百姓出力制作车辆,我便为大人捐献十万贯钱财,听由大人为边境百姓购些衣物粮食。”众人哪里肯让,一叠声地呼喝起来,捐献的钱财更是一路飞涨。
赵二此时已经完全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众人吵闹了半晌,他方才有些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眼前竞相呼喝钱财数目的商贾,赵二实在有些想不明白。当日太祖皇帝在世之时,手中积聚钱财何等艰难?堂堂一国之君,恶狠狠地在大内之中设了封桩库,指天拔地也不过要积蓄上三五十万贯。如今只在这和熙楼中,只要自己点头,这些商贾便是百十万贯也立时拱手送上了。
更让赵二想不明白的是,为何王少总是能够不费丝毫气力,总有人争着抢着要送了钱财与他,而且出手便是万贯以上。辽人蛮愚也就罢了,如何汴梁这种汇聚天下精华之地,也有人这般拼命送钱过来?送得少了都不行。
赵二厉声喝道:“休得聒噪,待我看过计划书,再与你们分晓。”众人一齐收声,生恐惹得赵二不快。顷刻之间,屋内竟是鸦雀无声,比得禁军律法还要严整。赵二此时方才发现,手中的计划书早就被汗水透湿,粘在一起。他随手拍了面前一人头颈,口中说道:“莫要动弹,弄坏了计划书可不是耍子。”
那人竟是真的不敢稍动,便是生生硬挺住了,任由赵二将计划书放在自己头颈之上翻弄。赵二小心翼翼地将计划书逐页揭开。字迹虽是有些模糊,倒也勉强能够看得。赵二细细看过了,心中已然有了计较,抬首放声说道:“不要争抢,愿意为边境百姓出力的,我家主人还有好处安排。各人将自家名字和生意种类写了与我,除过车辆,我家主人还有其他生意送与你们做。”
赵二收拢好计划书,望了众人殷切地神色,不由地脱口说道:“名字顺序,按照捐献钱财数目多寡排列书写。”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