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藏在这里干什么?”果然,李嗣昭把他当作了一名晋卒。潞州的城里城外,是两支互不统属的晋军,李嗣昭不认识城外的晋兵,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将军,将军。”杜重围呲牙咧嘴,却也没忘记扯谎:“我是周大帅的部下,受了伤,跟不上周大帅,就,就躺在这里。”杜重威脸色蜡黄,这倒不是痛的,而是因为,他看见了韩延徽背上的蔡云。
李嗣昭看见了杜重威血淋淋的胳膊,当下也不怀疑。其实,李嗣昭是个精明人,一般人根本别想瞒过他。只是,今天的李嗣昭,不想去怀疑,被围困了一年,总算能出城走走了,李嗣昭不想坏了自己的好心情,就算个把奸细,也不能把潞州怎么样。
李嗣昭从怀里掏出两块散碎银子,扔给了杜重威,说:“周老儿去了乱柳,你去找他吧。”李嗣昭一贯以“周老儿”称呼周德威,这是因为他看周德威不顺眼,现在,他打算给周德威改个称呼,可又想不出称呼什么好。他不打算和其他人一样,称那黑胖子为“周先生”,因为,他还是不承认周德威有资格当他的先生。想来想去,也没个合适的词,还是叫“周老儿”吧,管他的,那周老儿不是也把他李嗣昭称作“李叫花子”嘛,大不了,下次周老儿再叫他“李叫花子”的时候,他不生气就是了。
杜重威冷汗淋漓,接过银子,给李嗣昭磕了个头,匆匆而去。
三个人继续沿着夹寨,走到了东北角。李嗣昭倒吸一口凉气,站在倒坍的敌楼边,半天说不出话来。
戎马一生的李嗣昭,见惯了尸横遍野或者积尸如山,还没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因为,以前,他看见的都是士兵的尸体,而今天,他看见的,全是老弱妇孺的尸体。
一座方圆数十丈的万人坑,填满了死人,全是平民百姓,足有两千具以上,尸坑显然过了火,里面的尸体全部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只能从外形上,看出里面都是老人和孩子。
梁军败退的时候,忘了带走攻城车具,忘了带走粮草辎重,忘了收拾军帐、忘了携带军旗,甚至,忘了带走随身的武器,他们唯独没有忘记,杀掉所有的俘虏,那根本不是战俘,而是潞州城里的出城谋活路的百姓,他们都是潞州守城将士的亲属。
“我操他大爷!”李嗣昭一脚揣在土墙上,一座半人高的土墙,轰隆一声,应声倒地。
韩延徽颓然地瘫倒在地,背上的蔡云软软地躺在了黄土地上。韩延徽急忙把蔡云抱在胸口,泣不成声:“小云,小云……。”
蔡云的父亲蔡令奇,就在那万人坑里,和所有无辜的百姓一样,面目全非,无可辨认。
和乱世之中所有的百姓一样,蔡令奇一家葬身地狱之火,绝了种嗣。死亡无处不在,无处无时不在发生。
但是,这一切并不是结束,死亡的时代刚刚才开始。
因为,在公元908年的早春时节,在三垂岗战役的还未散尽的硝烟中,五代十国的大幕才缓缓展开。在今后的五十年中,分崩离析的华夏大地上,还将要发生更多的、更加惨烈的杀戮。
安金全跪了下来,向着万人坑里的尸身磕了个头,喟然长叹:“死者为大,老夫磕头了。”
李嗣昭也跪了下来,嘴里嘟囔着:“妈的,老子一辈子只跪父王,今天没奈何,也跪上一跪。”
韩延徽抱着蔡云,磕了头,艰难地站了起来,对着安金全和李嗣昭说道:“安将军,李大帅,在下请二位帮个忙。”
“韩先生只管说。”李嗣昭说道。
“在下想将蔡家小姐火化了,这样,在下可以带着小姐走。”韩延徽黯然说道。
安金全点点头,起身去寻找干柴。
“妈的,老子是堂堂潞州大帅!”李嗣昭有些不情愿,一看韩延徽那张铁青的脸,只好改了腔调:“好,好,老子就当他奶奶的一回杵作。”
三个人七手八脚,一会儿就搭起一座柴草垛。韩延徽小心地把蔡云放在柴垛上,跪在她的身边,理了理蔡云乌黑的长发,整了整蔡云凌乱的衣物。却久久不愿起身。
安金全拉了拉韩延徽的胳膊,劝道:“韩先生,人死不能复活,节哀顺便吧。”
“安老头子!”李嗣昭叫道:“节什么哀顺什么便,心里难受就哭,哭他娘的!”
安金全苦笑,这李大帅说的话粗鄙不堪,却还真就是这么个理。
韩延徽放声大哭,男儿肆无忌惮的痛哭,直上云霄,在苍凉的黄土高原上,冲向远处神秘莫测的地老天荒,狂风呼啸,铅云密布,天地为之动容。韩延徽在哭,他哭蔡云,苦难世道上的苦难女子,也哭他自己,漂泊的身世,了无所依的未来。茫茫人世,韩延徽孑然一身,该去何方?这大千世界,哪里是他的立身之地?
起火了,火苗漫上了柴垛,漫上了蔡云的衣服、她的长发、她微笑着的面容。熊熊大火,终于把蔡云弱小的身躯完全吞没了,十六岁的年华,如花的少女,就这样,如烟花散去。这是一个容不下任何美的世道!
韩延徽将蔡云的骨灰收进陶罐,捧在怀里,向李嗣昭告辞。
李嗣昭急了,拦住了马头:“韩先生,你不打算给我做师爷呀?”
韩延徽苦笑,说道:“多谢李大帅抬举,可在下心智已乱,留在大帅身边,也没有什么用处。”
“老子养你!你出不出主意,老子都养你!”李嗣昭蛮不讲理起来。
韩延徽苦笑着摇摇头。
安金全在一旁劝道:“李大帅,你就放了韩先生吧,君子成人之美,韩先生去意已决,闲云野鹤,远离这乱世纷争,也不失是个好前程。”安金全有些理解韩延徽了,就是他自己,经历这一场死里逃生,看着这满地的死尸,也萌生退意。
李嗣昭无奈,只好与安金全韩延徽道别。安、韩二人起身上马,向泽州龙岗打马而去。
史载:“潞州围守历年,士民冻馁死者太半,市里萧条。李嗣昭劝课农桑,宽租缓刑,数年之间,军城完复。”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