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昭微微收了收脚,把鲜血淋淋的脚背藏在了披风铠甲之下,擦尽了箭头上的血,扔在一边,哈哈一笑,骂道:“这帮梁狗,刚去逛了窑子了,箭都往他娘的地上射。”
众兵将大笑。谁也没看见李嗣昭血淋淋的脚。
李嗣昭知道这是梁兵骚扰性的射箭,每天都要来上几回,尤其是今天,李嗣昭在城楼上大刺刺地饮酒作乐,完全没把数万梁兵看在眼里,惹来一阵乱箭,也在情理之中。梁兵这种骚扰也不持久,他们也知道,这样放箭,等于给李嗣昭送箭。所以只要败了李嗣昭的酒兴,箭就停了。
李嗣昭挥挥胳膊,兵士们收回了盾牌,李嗣昭一抬手,又干了一碗酒,冲着城下叫道:“春天里个百花香,啷里个啷啷里个啷,花香哪里比酒香,酒香比不了妹子的奶子香……。”众将哄笑。
李嗣昭是李克用的义子,从小跟着李克用南征北战,是个真正在马背上长大的将军,和李克用一样,大字不识一个。李嗣昭个头不高,体格也不魁梧,论起上马提刀冲锋陷阵的本事,他在晋军将领中,排到二百名之后去了,一个小校的也能把他摔个四脚朝天。可他对于行军布阵、兵家诡道,却是无师自通,李嗣昭没读过兵书,指挥军队却往往与兵书暗合,常常使出出人意料的诡计,让敌人防不胜防。其实这并不奇怪,战争本身就是老师,李嗣昭从十岁就跟着李克用冲锋陷阵,人又机灵,那些用血肉换来的经验教训比书本上的东西更为实在。如今,李嗣昭和周德威是李克用手下最为得力的两员大将,被李克用视为左右手,两人各自统兵一方,梁军对二人也是极为忌惮。
只是,李嗣昭与周德威关系却很是紧张。如果不知就里的人见到这两人,一定会认为两个人生反了。周德威虎背熊腰,力大无穷,武艺高强,可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作起诗来,工整清丽;李嗣昭身形矮瘦,像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可不认字不读书,满口市井俚语,不干不净。这两人走在一起,谁也看不起谁,偏偏两个人都是战功赫赫,天下公称的英雄好汉,两个人互不相让,有事没事就要掐上一掐。这让李克用很是头痛。
李嗣昭眉飞色舞,胃酸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发酸的饱嗝。
他喝的根本就不是酒,而是水,这水连井水都不是,城里的井水已经被尸体污染,腐臭难挡。他喝的,是雪水,雪夹杂着春风荡起的黄土,化成水,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黄汤。李嗣昭被这黄汤灌得胃里翻江倒海,不禁皱了皱眉头。左右急忙递上一碗稀粥,李嗣昭接在手里。潞州城里,从李嗣昭以下,不论将还是兵,每天都只有三碗稀粥。
其实,这城头上不仅没有酒,连一个强壮的士兵都没有。细心的人会发现,那些衣甲鲜明的兵士,却是面黄肌瘦,他们跟着将官在城墙上巡视个百十丈,就躲到城垛下,脱下衣甲,递给旁边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兵士,领到一碗清得见底的冰冷的粥,狼吞虎咽地喝着。
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兵换上色彩明亮的衣甲,又成了一队雄壮的军队,在城头巡游。
一队士兵在小校的带领下,从李嗣昭的眼前走过,内中一个小兵脚下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摔在地面上。小校大怒,冲过去就是一脚:“妈的,走路不长眼,给老子站起来。”
那小兵个子瘦小,脸色发绿,两只眼睛大大的,眼眶却深深凹陷下去,身体身不由己地摇晃着,眼看又要摔倒。显然是饿得手脚无力。小兵挣扎着半跪起来,身子一软,又瘫了下去,小校急了,一把揪住小兵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叫道:“你还想不想要命!”按李嗣昭的军法,巡城兵将必须服色鲜明,精神饱满,用以虚张声势,威吓梁军。这小兵却来了个当场瘫倒在地。李嗣昭身边的偏将喝道:“拉下去砍了。”
两名牌军快步过去,一人拉着那小兵的一只胳膊,那小兵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慢着!”李嗣昭低喝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小兵身边,小兵睁开了眼睛。
“把他放了。”李嗣昭沉沉说道:“你叫什么?”
两名牌军松开了手,小兵浑身发颤,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小人蔡云。”声音细若游丝。
李嗣昭沉吟片刻,说道:“你下去吧。”
蔡云捡了一条命,给李嗣昭磕了个头,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李嗣昭把手里的稀粥递给蔡云:“给老子喝下去,长点精神。”
蔡云接在手里,眼眶里泪水涟涟。
“狗日的,”李嗣昭骂道:“哭,老子砍你的头!”
蔡云生生把泪水吞了回去,当着李嗣昭的面喝光了稀粥,来了点精神,又给李嗣昭磕了个头,下了城。
蔡云走到城门洞里,脱掉了盔甲,交给等候在那里的兵丁。拎着刀走到一颗槐树下,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养神。
过了一会,蔡云睁开了眼睛,向四周张望,阳光有些刺眼,蔡云揉了揉眼。周围横七竖八躺着一些兵丁,怀里抱着各式各样的兵器,这些兵丁衣衫破败,武器却是精光发亮,个个闭着眼睛养神,谁也不愿意多说话,多说一句话,就多耗一分力。蔡云站了起来,见没人注意他,悄悄闪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的两边只剩下些残垣断壁,房屋早就没了屋顶和门板。所有能用的木材和砖瓦都被搬到了城墙上,有的用来填补城墙的缺口,有的被制成滚木擂石,架在城垛边。
北方的城巷没有南方的曲折,巷子朝着城北,直直地延伸。蔡云沿着巷子,走出一里来地,一棵老榆树下,现出一个井台,井台上铺着青石,上面却没有轱辘和围栏。井台四周,是一个十字路口。
蔡云走到井台边,望了望,左右无人,向西走出十来丈远,停在一座断墙边,墙上有个缺口,蔡云看了看身后,一纵身,翻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小院子,三面土墙,一面是半间房屋。房梁已被抽掉,空空地敞开着半截墙壁。蔡云走到西墙边一堆高粱杆边,手轻轻拍了三下。
高粱杆下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冒出一个人头,那人尖嘴猴腮,一双小眼睛贼亮,看见蔡云,点点头,又缩了回去。蔡云跟着那人下到高梁杆下,下面是个暗道,黑暗狭窄,蔡云向前爬了七八丈,前面显出亮光,蔡云伸出了头,爬了出来,来到了一处瓦砾场。
瓦砾场就是垃圾场,只是现在的潞州城,到处都成了垃圾场,也就没人来这里。那尖嘴猴腮的人站在洞口外,朝着蔡云说道:“怎么样,看清楚了没有?”
蔡云怔了怔,说道:“杜将军,李嗣昭他们真的是在喝酒。”
那尖嘴猴腮的家伙正是杜重威。两天前,带着一帮梁兵追杀钦犯刘焉,眼看大功告成,不曾想半路里杀出个安金全,带去的兵丁折损了一大半,自己差点丢了小命。连滚带爬回到夹寨里。
朱全忠治军极为严酷,执行任务的将校,如果失机,全队斩首,称为“拔队斩”。现在杜重威失的是钦犯,那就更是罪加一等。刘知俊大怒,命人把杜重威和他带回来的八个兵丁绑了出去。杜重威吓得大声哀求,情急之下,喊出了刘鄩的名字。
刘知俊知道刘鄩是当今皇上朱全忠极为敬重的人物。至于这刘鄩是个什么来头,他也不是太清楚。朱全忠用人从来就是隔着一层,不管再亲近的人,不属于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也毫不知情。刘知俊只知道杜重威是皇上派来捉拿钦犯的,但钦犯是因为什么犯事,他更不清楚,也不敢多问。这杜重威一喊刘鄩,刘知俊心里打鼓,不知道这杜重威斩得还是斩不得。不斩吧,朱全忠军令如山,即使现在不跟他刘知俊过不去,以后不定什么时候,给你来个秋后算帐,说你包庇军犯,后果严重。斩吧,这杜重威所负使命本来就有些神秘,现在又拉上一个更加神秘的刘鄩,一旦触及到朱全忠的隐私,后果更加严重。
副将符昭道见刘知俊踌躇,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刘知俊点点头,命人把杜重威带回来的八个兵丁拉出去斩首,留下杜重威,当堂打了三十军棍。
到了晚上,刘知俊把杜重威一个人叫进中军帐,屏退左右,只留下副将符昭道,赏了杜重威一百两银子,命他潜入潞州,探听潞州虚实。
其实,刘知俊对潞州的虚实并不在意。潞州就是一座空城,朱全忠已经传来密旨,不日将御驾亲征,一个小小的潞州,哪里挡得住梁军主力。现在朱全忠之所以还没急令刘知俊攻城,那是因为,朱全忠在等太原的消息。刘知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朱全忠御驾到了潞州,再一鼓而下,到那个时候,也可以在朱全忠面前显摆显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