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百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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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克用的身后一丈开外,站着一群文臣武将,个个凝神屏气望着那头毛发雪白的苍狼,大气不敢出。只有那个白袍中年人紧跟在李可用的身后,这中年人脸型圆胖,颌下无须,神情谦恭,头上带着一顶幞头,却是一身平民打扮。

    天色已近黄昏,李克用举起雕弓,向下一指,一名武士大声传令:“大王有令,就地宿营。”

    命令被武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传报开去,河滩里的方阵井然有序地向四周展开,不一会,便燃起一堆堆篝火,炊烟袅袅。而李克用身后的文官武将却纹丝不动,等候李克用的吩咐。

    “大王,”中年人欠身说道:“太原来报,朝廷加封大王为晋王,命大王立即返回太原,把邢州归还宣武镇朱全忠,该如何回复朝廷?”

    李克用回头看了看,独眼里没了摄人的精光,说道:“继元,你看呢?”

    这白袍中年人名叫张承业,字继元,本是宦官,是朝廷任命的河东监军。唐朝开国时,李世民严禁宦官干政,唐玄宗时开始任用宦官但很少掌握军政大权,大抵宦官的只是皇帝的家奴,身份低微,但能进言,士人不敢小视。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朝中大臣也陷入党争,皇帝对大臣极度不信任,开始大量任用宦官,以牵制朝臣和藩镇。宦官势力大增,对外以监军监视各路节度使,朝堂上则位至三公,以至于控制了皇帝的废立。到唐末僖宗、昭宗朝,宦官掌握御林军,与藩镇勾结,把持朝政,皇帝完全成了宦官手中的玩偶。

    当时,各方监军为求私利,极力与节度使争权,致使节度使与监军的关系极为紧张。而张承业却与其他宦官不同,名为监军,却以布衣自居。张承业出身贫寒,家里食不果腹,不得以净身入宫。他为人谨慎,善于谋划,很得僖宗、昭宗的信任。尤其是昭宗皇帝,对张承业有知遇之恩。张承业虽为宦官,却对宦官弄权极为不满,对藩镇跋扈更是深恶痛绝,一心想振兴唐室,还权于天子,但毕竟孤掌难鸣。

    当时的朱全忠势力强盛,打出一副忠君爱国的幌子,蒙蔽了不少人,被世人看成回天再造的功臣。张承业心里很清楚,朱全忠篡位是迟早的事,他所畏惧的,是河东李克用,冯翔李茂贞、淮南杨行密、吴越钱鏐,四川王建。这些人当中,只有李克用和河东镇紧邻宣武镇,能最大限度牵制朱全忠。被派到河东后,张承业发现李克用虽然强悍好杀,对朝廷却是忠心不二。所以,张承业干脆死心塌地当起了李克用的幕僚。而李克用也视张承业为知己,两人成为生死之交。李克用性如烈火,杀人不眨眼,左右之人不敢劝谏,只有张承业在一旁能稍稍劝解,李克用往往收回成命,太原城内,因张承业而活命的大有人在。五年之后,宰相崔胤命各路节度使尽杀宦官监军,只有李克用将一名死囚斩首冒名了事,把张承业保护了下来。

    张承业躬身说道:“朝廷加封大王为晋王,承诺大王世代镇守河东,表面上,朝廷对大王优礼有加,实际上,朝廷对大王十分畏惧,且加紧了防范。黄巢乱后,藩镇拥兵自重,其他的藩镇也不听朝廷号令,尤其是河南朱全忠、冯翔李茂贞,他们的领地距长安近,大军早上出发,傍晚就可抵达长安城下。可是,为什么朝廷对他们的戒心并不重,反而对河东的大王戒备森严?”

    李克用摆弄着弓弦,似乎对张承业的述说并不在意。张承业继续说道:“以在下看来,这不是朝廷在提防我们,而是朱全忠在提防我们。大王,朝廷的号令不出长安城,天下皆知,朱全忠的宣武镇占据中原,称霸天下指日可待,他所忧虑的,是西边的李茂贞和北方的河东。尤其怕大王您的精骑抄他的后路。现在朝堂上都是他朱全忠的人,所以,朝廷才会下这样的旨意,一方面加官进爵以稳住大王,另一方面,借朝廷的号令钳制河东。所以,在下看来,这道旨意,有矫诏之嫌。”

    “可是,毕竟是朝廷的旨意啊!”李克用缓缓说道。

    李克用的父亲原名朱邪赤心,沙陀被回鹘赶出了金庭故地之后,朱邪赤心率领族人四处漂泊,一路上遭受各方部族的袭击,几乎到了灭族的境地。最后,唐德宗接纳了他们,把他们安置在盐州,朱邪赤心被朝廷赐名李国昌。李国昌心中感激,临死遗命李克用,无论何时何地,不得背叛朝廷。

    “大王,现在藩镇割据,你争我夺,谁也没把朝廷放在眼里,朱全忠已经在他的宣武镇私自任命官吏,根本不听朝廷的。沙陀一族身处险境,邢州是河东的大门,一旦失去被朱全忠得到,以此为据点,进可直逼太原,退可威胁上党。河东危矣!大王,尽忠朝廷也是在下的愿望,现在唐室不振,正需要大王您这样的忠义之士。如果河东不保,朱全忠免去后顾之忧,必定篡位!大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这根本就不是君命,皇帝在皇宫中已经身不由己了。”

    李克用摇摇头,把雕弓扔了出去,一名披甲武士接在手里。

    张承业知道自己的话白说了。

    “派出信使,命李嗣昭退出邢州!”李克用低沉地说道。

    三垂岗下,一匹骏马长嘶一声,向漳河上游奔去。

    天色已暗,三垂岗下闪动的篝火,按照队形,形成一个巨大的战阵,布满方圆十几里的河滩,火光映得天空有些发红。嘈杂的马嘶声、人声和着火焰,响成一片,河滩里飘起杂着胡杨气息的酒香。士兵们开始用餐了。三垂岗上,武士们举起了火把,把黄土地照得通亮。

    嘈杂声中,有人在唱歌。李克用侧了侧耳朵,寻找那时隐时现的歌声。

    “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

    娈彼孺子相追随,终朝出游薄暮归……”

    一个人的歌声,接着两个人、三个人、十个人、百个人……歌声渐渐响亮。李克用神情呆滞,似乎被那幽幽的歌声夺去了魂。

    “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

    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

    千百人的歌声融汇在了一起,在篝火磷磷的河滩上,回荡起伏,李克用听清楚了,那是《百年歌》,从青春年华唱到百岁迟暮。人生韶华,过眼云烟!

    “日告耽瘁月告衰,形体虽是志意非。

    言多谬误心多悲。子孙朝拜或问谁。

    指景玩日虑安危。感念平生泪交挥。”

    李克用的独眼里竟然滚出一行热泪。而他的身后,竟然也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这些骁勇善战杀人不眨眼的沙陀武士们,也有生年不满百的悲叹!更何况,年近迟暮的李克用!

    李克用猛地回转了头,寒冷的目光扫向那些文臣武将,抽泣声消失了,所以的将官都挺直了腰板,目光坚定地望着他们的王,尽管,脸上还挂着泪痕。

    “大王,该祭旗了!”身后一员将官朗声叫道。

    张承业皱皱眉头,所谓祭旗,就是杀俘。张承业闭上了眼睛,一声轻叹。他张承业无力转变沙陀人血腥的习俗。

    张承业的叹息传进了李克用的耳朵里,李克用微微一笑,拍拍张承业的肩膀,对这位老搭档倒也心知肚明。李克用走到早已预备好的铺着虎皮的胡床边,坐了下来,一摆手,左右哗啦一声退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李克用的独眼里,立刻射出令人发抖的寒光。

    不一会,一群手持鬼头刀的带甲武士押过来二十个俘虏。俘虏们早已被寒风冻得手脚僵硬,与其说是押过来的,不如说是拖过来的。

    二十俘虏被押成一排,站在三垂岗上飘扬的狼头旗下,天空中零零散散飘下了雪花,在火光下,发出七彩光芒。

    李克用的指尖指向一名俘虏,两名武士立即像提小鸡一般,把那人拎到旗下,俘虏瘫成一堆烂泥,刀光一闪,咔嚓一声,人头落地,血呲地一声,喷在旗杆上,武士飞起一脚,人头滚下了山岗。

    河滩里顿时响起一片如雷的欢呼。

    李克用的指尖一个个指了过去,不一会,已有八名俘虏人头落地,旗杆上凝满了冻成冰块的血浆,河滩里,欢呼声此起彼伏。

    天空中白雪飘飘。

    李克用的手指指向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年青俘虏,刀斧手刚要抓他的胳膊,那俘虏却反剪着双臂,径直走到了旗杆旁,稳稳站住了,目光直直地迎上李克用独眼中发出的寒光,面无惧色。那年青人年龄不满三十,身材修长,一身文人装束,满脸血污,却压不住一身的儒雅。年青人绷直了腰身,两个武士一时竟按不倒他。一个武士飞起一脚,踢在年青人的膝盖上,年青人跪了下去,却倔强地高扬着头颅。武士举起了鬼头刀。

    李克用摆了摆手指,冷笑着说:“王师范,临死有什么话就说!”

    王师范本是一介书生,家中藏书万卷,琴棋书画样样通晓。他的父亲王敬武原是青州节度使,王敬武死后,青州群龙无首,众人推举王师范为留后。当时天下大乱,朝廷根本无法任命各地军政官员,只能承认既成事实。王师范随后被任命为平卢节度使,驻地青州。李克用攻邢州,朱全忠的援军被魏博镇隔断,无法到达,就以朝廷的命令调王师范的青州军前去救援。王师范本是书生,他的青州军更不是沙陀骑兵的对手,在邢州城外一战全军覆没。王师范血战被俘。

    王师范报以冷笑:“李克用,败军之将本无话可说,可是,在下想奉劝阁下几句,当年沙陀几乎灭种,能有今日,全是朝廷所赐。受人滴水,当报以涌泉,更何况是再生之恩。现在大王手握重兵,不思报效国家,反而攻城略地,滥杀无辜,不忠不孝不义,大王不怕天谴吗!”

    “住嘴!”李克用身后的一员武将喝道,王师范举首望去,那员武将方面大耳,一脸络腮胡子,身披明光甲,身材不高,却十分魁梧。

    “原来是河北名士周德威,周先生,有何指教?”王师范面无惧色,冷冷说道。

    “王师范,你也是博古通今的名士,却如何善恶不分。我家大王世受皇恩,却是如何不忠不孝不义。”周德威瞪大了眼睛:“当年黄巢大军攻破长安,各路诸侯畏缩不前,只有我家大王孤军奋战,再造唐室。如今,朱全忠居心叵测,与朝廷中奸臣勾结,挟持天子,反意已明。我家大王欲南下勤王,但河东与朝廷的联络被朱全忠隔断,大王昼夜忧思,如何说是不孝不义!”

    “你们说宣武朱公是反贼?我看你们才是反贼。当年天子被宦官劫持,流离颠沛,朱公剪除群小,迎天子还都,朱公手执天子马辔,且行且泣数十里,朱公忠义,天下谁人不知。而你们的大王只知道攻城略地,扩充实力,窥觑中原,毕竟是胡人心性,非我族类啊……。”

    “王师范,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周德威急忙打断了王师范,待要争辩,却见李克用举起了手指,显然,李克用不想跟王师范废话。两名武士按住王师范的肩背,举起了明晃晃的鬼头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