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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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德威慌忙走到李克用面前,拱手施礼道:“大王,这个王师范食古不化,不明事理,是个没用的书生,大王杀了他,也是个糊涂鬼,不如放了他,等到朱全忠狼子野心大白天下,好叫他明白大王您的一片忠心。”

    周德威是朔州人,相貌粗俗,一脸的络腮胡子不说,中人身高,身体有些肥胖,猛一看像座黑塔。但周德威却是一个文武全才,上得马来,手舞一竿碗口粗的金顶枣阳槊,重一百斤,百万军中,鲜有对手。下得马来,吟诗作赋,对酒当歌,其所做辞赋一时为世人传诵。河北一带,都称其为周先生。周德威听说过青州王师范,知道他是一个学通古今的大家,在乱世之中,实在是难得的儒士,眼见王师范眼看就要成了无头鬼,心头怜惜,有心救他一命。

    李克用冷笑一声:“我是忠是奸,用不着一个酸秀才的评判!”说着,缓缓抬起了手指。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李克用的身后响起。

    李克用的手指停在了胸前,没有指出去,低沉地说道:“亚子!你说什么?”

    “父王,这是曾子说的,就是说,凡事要多想想前因后果。”那个稚嫩的声音像无形的银针,在刺骨的寒风中顽强地逆风而上。

    李克用站起来,转过身去,一个年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站在盔甲森严的将校前,面如薄粉,齿白唇红,头戴幞头、身着鹅黄色的圆领袍、脚踏乌皮靴,却是活脱脱一个成年文士的打扮。这孩子正是李克用的儿子,名叫李存勗,小名亚子。

    沙陀人的教子之道,就是让孩子从小就见识战场的血腥,培养他们的强悍和冷酷,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你死我活,什么是鱼死网破。沙陀将领们总把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冲锋陷阵。一战成功,父子皆荣,一战失败,父子同死。李存勖也不例外,年仅5岁,就随军出征。

    “亚子,”李克用怒道:“沙陀人纵横天下,靠的是勇猛果敢,而不是那些之乎者也!”李克用声如洪钟,他的怒吼,曾经让无数人丧胆,包括此时,李存勖背后的那些顶盔掼甲身经百战的将校们,在李克用的怒骂声中微微颤抖。

    然而,年仅五岁的李存勗,却用自己的双眼勇敢地迎向李克用独眼的凶光:“父王,‘之乎者也’是圣人言,打仗治国靠的是圣人言,不是刀枪剑戟也不是田课赋税!”

    李克用呆了。他没有想到,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说出让自己听不懂的话。李克用率领沙陀铁骑拼杀了几十年,从来就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周德威人称河北名士,张承业也是满腹经纶,可他们两个人却不敢在李克用面前之乎者也。李克用不识字,在他面前谈圣人,那是自讨没趣。除了这两个人,李克用的帐下,都是满口粗言目不识丁的武夫,他们跟着李克用从拾马粪的孩子,靠着斑斑血迹和累累白骨,做到了百夫长千夫长,除了打仗和掳掠,他们什么都不会。

    寒风吹过,雪花纷飞,火光之下,李克用的手指微微发颤。

    李存勗的生母曹氏夫人被李克用颤抖的手指吓得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紧紧搂着李存勗,颤声哀求:“大王,大王,亚子年纪还小,他,他不懂事,请,请大王赎罪!”

    沙陀的凶残不仅仅是对敌人的赶尽杀绝,也表现在对同族异己的冷酷无情。他们是一群狼,狼是他们的图腾,是他们的祖先,狼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吞食残废的老狼、虚弱的幼狼,以免这些老弱病残拖累整个狼群。那个集体,只容纳意志坚定体力强壮凶狠残忍的个体,只有这样的个体组成的群体,才能在危机四伏的荒原中存活下来。

    李克用颤抖的手指指示的是一个铲除懦夫的信号。这个信号,在沙陀的诸王中已经成为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些狼一般的武士,会懂得那个信号,那些母狼一般的女人更懂得那个信号意味着什么!

    张承业跪了下去,扑通扑通一片跪地声,三垂岗上,黑压压跪满了文臣武将。大旗招展,鹅毛大雪纷纷坠落,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把那黑压压的人人群,染成了灰白色。

    只有周德威没有下跪。

    因为,他从那颤抖的手指尖,看见了另外一种东西,一种陌生的,在沙陀王李克用的身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的东西。

    他看见了李克用的独眼里,流出了一滴泪。

    仅仅只有一滴混浊的老泪,一出眼眶,立即就被寒风凝结在了眼角,那么细小,让人难以察觉。颤抖的手指,加上那一滴成冰的泪滴,那将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信号。

    寒风凛冽,李克用的心头却悄然燃起一团火苗,火苗在那颗苍老的心中划出一道裂痕。透过裂痕,李克用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手执长剑,他的头顶,是烈日下熠熠生辉的狼头旗,他的背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百战雄师,马衔枚人噤声,长剑所指,大军滚滚向前。敌楼倒坍了,城寨陷落了,敌军溃散了。

    那是李克用苦苦寻找的人,是他在重露衾寒万人熟睡的慢慢长夜里,孑然一人地向苍天默默乞求赐予沙陀的王!那个人,苍天已经降临给了他,就在他的身边,而他却毫无察觉。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周德威高声呼喊。百战名士周德威,懂得李克用的心。

    李克用被周德威的呼唤声惊醒,那个手执长剑的影子风一般消失了,但他看见了,在曹氏夫人怀抱里,一脸不屈的李存勖。

    李克用在众人疑惑的眼神里转过了身,向着大旗下的王师范,摊开右手手掌。

    张承业终于反应了过来,仰天高呼:“大王仁义智勇,河东之福,苍生之福啊!”一时间,泪流满面。

    武士手起刀落,割断了王师范身上的绳索。

    李克用又向着剩下的十一名战俘摊开了手掌。战俘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

    王师范扔掉了胳膊上的断绳,转身就走,周德威高声喝道:“王师范,还不快谢过大王不杀之恩!”

    王师范一声冷笑:“周先生,你是个明白人,我这条命不是你们大王救的,只是我王师范运气好,碰上你们大王养了个好儿子。”

    周德威脸都绿了,这王师范天不怕地不怕,说些话来惹得李克用改了主意,只怕又成了刀下鬼。

    李克用对王师范的不敬之词充耳不闻,招呼周德威和张承业,一起走到李存勖身前,手捋银须,慨然说道:“我老了,他将是你们的王,二十年后,他将率领你们拼杀在此!”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像是要掩埋人间无休止的残杀和苦难。狼头大旗被冰雪冻住,低垂了下来。三垂岗白了,漳河白了,整个中国北方银装素裹。散落荒原的赤裸的尸体,火中的残垣断壁,血染斑斑的城墙,屠刀、剑戟、如云的战旗,都被那一场大雪掩埋,天地同色,已经没了黑白。

    河滩里再次响起歌声,却不再哀怨惆怅。那是数万铁骑的合唱,歌声雄奇激昂,击败了漫天风雪的呼啸:“铁衣未解血未干,秋风已过万重山。

    云卷旌旗五丈原,风吹胡笳玉门关。

    射雕大漠逐草黄,饮马冰河望楚天。

    千里赴敌火云烈,九霄断魂起狼烟。

    朝起陌路埋枯骨,暮向蜀山觅灵丹。

    忍对空镜叹白发,孤鸿声声鸣玉山。

    不见,西海边,白浪黄沙洗落帆。

    征衣如缕年华去,一夜落花满长安。”

    ——楔子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