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密布的天空下,一片干涸的河滩,河道中水迹全无,满是青褐色的乱石。和黄土高原随处可见季节河一样,夏天雨季时,洪水从东面的太行山冲刷下来,浊黄的泥水推动太行山的山石、倒伏的树木、冲垮的房屋,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太行山西麓泽、潞二州,轰鸣声震百里,闻者心惊。
而残冬季节的漳河却是一片宁静,夏天洪水带来的山石散布在宽阔平坦的河道中,远远望过去,像是乱石布就的战阵,看似杂乱无章,可那些石头,却又沿着河道有规律地展开,越靠近河道中央,石头越少也越小,而河道的边缘,则堆积了一座座一人多高的巨石,巨石下散落着白皑皑的积雪,与岩石的青黑形成鲜明的对照。巨石之外的滩地上,则是一丛丛矮小稀落的胡杨林,光秃秃的枝桠刺向天空,如同一丛丛剑戟。
两岸是的土崖壁,像两道城墙,锁闭着一河滩褐色的山石。山石是外来户,它们不属于这黄土的领地,只好屈就在黄土的牢笼中,面目狰狞却也无可奈何。北岸有一座黄土崖,突出到河滩中,崖壁上满是带刺的酸枣林,把崖身染成灰黑色,那是一座岗子,当地人称做三垂岗。
和黄土高原所有的土岗一样,三垂岗只是一个被流水和季风冲刷而成的黄土台地,既不高大也不秀丽,更没有令人称羡的野史小说供人品味,其名称来历已无史可考,但是,千百年后,这个名字将会镌刻在浩瀚的史籍中,令后人嗟叹不已。
一些黑点在石块、积雪、胡杨林间缓慢地游走,像一群进退失据的孤魂野鬼,“呱呱”地鸣叫着。那是一群在冬天觅食的乌鸦。这个冬天,乌鸦们的日子很好过,因为,漳河的河滩上,到处都是尸体。黄巢兵过,太行山东西两侧的泽、潞、邢、洺、磁五州成为藩镇争夺的四冲之地,兵火所过,民皆饿殍。
所有的尸体都被北方的严寒冻成了铁青色,与那些山石几乎融为一体。这些尸体无一例外都是全身赤裸,身上的衣物早已被还得活下去的人剥得精光,所以,乌鸦们也免了撕扯的麻烦。大年刚过,乌鸦们个个吃得身体饱满,羽毛黝黑发亮,眼睛里满是刺眼的毫光。
一只乌鸦从死人的肚子里缩回了头,钢钎般的嘴喙上还刁着一条发青的肠子,眼睛精光毕露,射向三垂岗。
所有的乌鸦停止了进餐,抬起头望着乌鸦王。乌鸦王猛地展开了双翅,展幅竟达五尺,身体向前一窜,飞向了阴霾的天空,群鸦随即扑腾着翅膀,跟着它们的王,在天空中盘旋,河滩的上空一片聒噪声。
一声尖锐的呼哨撕裂了寂静的天空,一支响箭凌空而起,直直地插进了那只刁着人肠的乌鸦的前胸,毕竟是乌鸦王,胸口带着箭,竟然扑棱着翅膀上飞了数丈,才一头栽下了河道。巨大的身体在河道中扬起一团黄土和白雪混合的烟雾。
乌鸦们惊慌失措地发出阵阵哀鸣,向远处铁青色的太行山四散奔逃,河道中恢复了平静。
当最后一声乌鸦的鸣叫被远山吸纳之后,漳河的上游,传来沉闷的隆隆声。
那声音低沉、厚重,沿着漳河滚滚而来,不急不慢,镇定从容,整齐划一,像是愤怒着的巨人的心跳,沉重而不散乱。干涸的漳河被那隆隆声振动了,地面上的乱石微微颤抖了起来,成团的积雪在隆隆声中松散裂缝。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旗幡,如同滚动的黑云,旗幡之下,是镔铁铠甲结成的战阵。
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黑色大军,沿着漳河的河道,迈动雄壮整齐的步伐,战阵之中马嘶阵阵,却没有丝毫人声。冬眠的漳河不得不为之睁开沉重的眼帘。
大军直逼三垂岗下,围绕黄土崖摆开阵势,数万人密密地布满了整个河道,列成一个个方阵,在乱石林立的河滩上,所有的方阵却是齐整得如刀切一般,线条分明。每个方阵的阵前,站着两员将官,铠甲上血迹斑斑。上百个方阵组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半园阵,簇拥着灰黑色三垂岗。数万人的目光聚集在岗子上,却是鸦雀无声,连那些战马,也只是吐吐鼻息,冒出一股股白烟。
崖顶上呼啦啦竖起一面十丈高的大旗,殷红的旗面上绣着一头望天的黑色苍狼,在风中飘扬,如飞天的天狼。
大旗之下,土崖边,站着一个面目峥嵘的老人,须发皆白,面色黝黑,脸上密布着如刀刻一般的皱纹,一只眼睛罩着眼罩,另一只眼睛却发出冷酷的寒光,射向绵延巍峨的太行山脉。老人身高八尺,膀阔腰圆,手里握着一副铁制的雕弓,弓弦竟是一根筷子粗细的钢丝。暗红色的披风在风中扬起,如一只大鸟。披风下是染着霜色的镔铁锁子甲,。
“大王神箭,大王千岁!千千岁!”老将军的身后,一个身穿白袍的中年人惊呼道。
“大王千岁!千千岁!”黄土崖下,数万将士齐声高呼,如同响起一声巨雷,声震天外,崖上黄土竟然被呼喊声扑簌簌震落下来。
老人的眼角却是流露出一丝冷笑,对山呼海啸般的呼声充耳不闻,四周再次恢复了宁静,风中的旗幡哗啦啦地迎风招展。
老人就是沙陀王李克用。久经沙场的李克用早已见惯了猎猎如云的军旗、山呼海啸的呼喊、万人膜拜的高贵。而他更为习惯的,是每天的搏命和无止无尽的危机。身处万人之上的李克用知道,几十年的搏杀,并没有给他、给他的沙陀部众带来丝毫安全感,相反,毁家灭族的危险却日益迫近,令他寝食不安。
数万沙陀骑兵聚集在他身下的河滩,这是一支胜不骄败不馁的大军。他们刚刚赢得了邢州战役的全胜,可是,在李克用的脚下,数万人鸦雀无声,完全没有得胜者惯有的骄躁。李克用非常满意。但是,他知道,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有他李克用,沙陀人的旗帜就是李克用,在大漠、在黑河、在狼山、在河东,只要李克用的狼头旗在朗朗天空中飘扬,只要天狼飞翔,沙陀人,不论武士还是平民、不论老人还是儿童、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握起手中的武器,哪怕这武器仅仅只是一根赶狼的棒槌,哪怕血流成河,男人倒下,妇女跟上,父亲倒下,儿子跟上,前赴后继,向着李克用神箭所指冲锋陷阵。几十年来,沙陀大军所向披靡,闻者丧胆,然而,沙陀人却始终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净土,从北庭到石门,从燕山到河东,沙陀人一路征战,掠地千里,却始终游走于生死存亡的边缘,人口越来越少。
好斗的沙陀人本来不喜欢战争,不喜欢过马背上的日子,他们需要一块安宁的土地男耕女织繁衍生息,当年沙陀人被回鹘击败内附中原的时候,沙陀人已经不再是游牧民族,他们向往中原的农业文明,他们也曾和中原的汉族人一起,建立起自己的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村庄,老人孩子在杨树下闲谈玩耍,男人女子在田间忙碌。但是,那平静安详的生活却是如此短暂,短暂得在李克用的脑海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回忆。
当年唐德宗接受沙陀内附,目的是利用沙陀人的精骑,安定河西。从那之后,只要边庭有事,朝廷就征召沙陀骑兵出征。沙陀部众并没有常备军队,所谓骑兵,都是上马为兵下马为民的沙陀青壮年男子。所以,一旦沙陀骑兵被征召,部族的生产不得不停止,所有的部众,老人、孩子、女人都不得不离开他们辛辛苦苦建立的村庄,跟随沙陀军转战南北,因为,没有了男子,他们根本无法生活。
尽管沙陀人边功赫赫,沙陀男子白骨累累,然后,在朝廷的眼里,沙陀人始终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不允许沙陀部众南下到土地肥沃的晋南,将沙陀人限制在贫瘠的太行山脚下的河东一带,周围的成德、魏博、平卢、幽州等藩镇对沙陀部众虎视眈眈,一有风吹草动就大军压境。沙陀不得不在藩镇的夹缝中苦苦挣扎,寻求生存。在长期的征战拼杀中,在非生既死的环境中,沙陀人形成了凶狠甚至是残暴的性格。沙陀人不畏死,女人也敢在刀林箭雨中走一遭,沙陀人不畏血,十岁的孩子也敢砍下敌人的头,眼都不眨一下。沙陀人是游牧民族,但他们失去了草原,他们试图从事农耕,但他们没有土地,于是沙陀人变成了一群狼,在农耕社会中四处掳掠的狼。曾几何时,掳掠成为这个民族唯一的经济来源。沙陀铁骑所过之处,往往是一片废墟,尸横遍野,他们不要俘虏,他们要的只是维持生存所必须的粮食和布匹。他们甚至不要村庄和房屋,因为,他们知道,那些村庄和房屋不久就会失去。
黄巢起义爆发,官军溃败。各路节度使纷纷打出勤王的旗帜,可个个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义军直捣长安。皇帝仓皇辞庙,跑到了四川。又想到了李克用,这时候的唐王朝,只想着怎么保命,也顾不上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派人召沙陀军南下勤王。李克用帅云州沙陀一部,一路南下,在诸侯之中首先攻入长安,是为平黄巢保大唐的首功。
黄巢乱后,朝廷还都长安,又害起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病,对李克用表面上厚赐褒扬,却严令李克用所部立即返回河东,同时暗令周边各藩镇对河东严加防范。这些藩镇节度使们拥兵自重,在讨伐黄巢时保存实力,畏缩不前,现在却个个虎视河东,希望得到河东以扩大地盘。时任宣武节度使的朱全忠竟在李克用还军路过汴梁时,在驿馆纵火,谋图烧死李克用,幸得有人通风报信,李可用逃过一劫。死里逃生的李克用向朝廷申诉,唐昭宗却来个两边劝解,对朱全忠未给予任何处罚。
这时已是天下大乱,藩镇不服从朝命,相互攻伐。沙陀部众被各路藩镇压缩在河东狭小贫瘠之地,为求自保,也为了报朱全忠纵火之仇,李克用帅沙陀军进攻效忠朱全忠宣武镇的邢州。邢州在太行山以东,对于朱全忠所占据河南,是一块飞地,对于河东以太原为中心的李克用部,却是卧榻之畔,李克用要想打破河朔藩镇的围困,先攻邢州,后取河北,是上策。朱全忠正在与冯翔李茂贞争夺天子,增援邢州的道路又被魏博罗绍威阻断,但也不甘心邢州的丢失,以朝命征调临近的藩镇增援邢州。所以邢州之战,表面上是河东与邢州孟迁的战争,实际上,是沙陀集团与朱全忠集团的全面战争。战争打了半年,邢州节度使孟迁力尽投降。李克用终于拔除了朱全忠安插在太行山脉的这颗钉子,帅大军得胜返回太原。
李克用站在山岗上,扫视着黑压压的沙陀大军,北风呼啸,吹得李克用一个哆嗦,镔铁铠甲就像是一层玄冰,紧紧贴在他苍老的肌肤上,让他彻体生寒。李克用仅剩的一只眼睛垂下了眼帘,发出一声不为人知的轻叹。
他不能让自己的叹息声被别人听到,他是沙陀人的脊梁,是他们的希望,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必须挺直了腰板,如铁塔般伫立在衣衫褴褛的沙陀人中间。一声轻微的叹息,都可能让那些如狼似虎而又疲于奔命的沙陀人丧失斗志,甚至是溃败。沙陀人需要的是一头狼,而不是一头羊。这头狼必须刚强、凶狠、冷酷、杀人不眨眼,这样的品质甚至比智慧和谋略更为重要。
但是,现在的李克用老了,三垂岗上的北风让他战栗,时光冉冉老将至矣。李克用不怕死也不怕老,他怕的是,百年之后,谁来统帅这些沙陀人,没有一个刚强领袖的沙陀部众,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之中,将会是个什么样的命运!
征战大半辈子的李克用见多了家毁族灭的惨剧。一个部族因为统帅的无能、或者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失误,而导致全族被屠戮,在那个时代,屡见不鲜。沙陀人拥有强悍的骑兵,但是,他们如果没有了他李克用,那些骑兵还会在战鼓和胡笛的指引下,一往直前义无反顾吗。
李克用太累了,他的腰板站得太直,他的雕弓绷得太紧。他在寻找一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常常一个人望着漫天的繁星,默默祈祷上苍赐予沙陀一个骄子,一个能在他入土之后还能率领沙陀骑兵一往无前的人。但是,他的脸上的皱纹一加深,他仅有的一只眼睛越来越模糊,他也没见到这样的人。如今,数万铁骑陈列在他的脚下,铠甲寒光四射,黑旗卷动乌云,空气中涌动着混合着铁器的血腥,而他的胸中,却是满目苍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