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权臣末路(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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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知道那一切,恐怕就不会把新君“速归封地”的勒令简单地当成进一步的排挤,也不大可能在离开咸阳时摆出先君孝公都不曾有过的盛大排场了。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甚至有几分负气。他想最后风光一次,想为自己在秦国二十余年的政治生涯划一个漂亮的句号。二十多年前,他被景监的手下秘密接来故都栎阳,无声无息。二十多年前,他穿着景监送的新衣服,第一次走上秦国的朝堂。那时候,他是个陌生人,是个“布衣”,是个被置疑的“外人”。如今,他就要永远退出这个实现了毕生理想的舞台,永远离开亲自设计督建的国都,永远告别一切繁华、尊崇、怨毒和角逐。他要用盛服华乘、浩浩仪仗来结束这一切,让秦国人,不管是爱他的、怕他的、怨他的还是恨他的,不管是平头百姓还是君主重臣,都知道:他,商鞅,商君卫鞅,原来的魏国布衣,后来的左庶长,昨天的大良造,无愧于秦国,没什么可灰溜溜的。相反,是骄傲着的,是自得着的,是不容忽视和鄙夷的!

    当然,这种排场会让新君嬴驷感到来自商鞅的强烈抵触,甚至是严重挑战。可如果单单如此,嬴驷不见得会非常在意。即便加上公孙贾个公子虔“如此放肆,盖轻君欲反”的挑动,也可能只不过会劝劝他俩:“行了,别再为你们的脸不平了。把他请走比什么都强,至于怎么个走法,并不是真正重要的……”可再加上甘龙、杜挚等执国重臣拉上一干亲信全围拢过来警告“卫鞅僭越,必存反心,放归,大患矣”,并强烈要求“根除”这个“大患”,作为准备倚重他们的君主,他就不得不有个明确的、能够顺应他们意思的表态了。

    公孙衍的那封密信,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被读到的。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恐怕会宁愿相信。一封来自外臣的告密信,无论如何也比自己臣下、商鞅的政敌们的空言诋毁来得更真切、更骇人。

    读罢那封信,秦伯嬴驷背心已爬满了冷汗。他不动声色地把信绢塞入袖筒,镇定地看着摩拳擦掌的大家伙儿。沉吟片刻后,清清嗓子,以尽可能沉稳的声调开了口:大家说得很有道理。应该采纳。应该尽快把这个叛臣清除掉!

    请求惩处甚至“根除”商鞅的人们爆发出轻松的、很解气欢呼,谁也没注意,君上刚才把商鞅称作“叛臣”,而不是他们说的“大患”,或是别的什么。

    商鞅带着家小才走了不到三成路途,就听见背后远处传来铮铮的车马声。“来得好快!”他不禁倒吸口冷气--追兵的速度和数量都超乎了他预想中的最坏情况,他甚至还来不及想出一个相对妥当的应对或是逃避的办法,甚至都还没能到达一处可以容一行几十人十几乘暂时栖息的所在。他一边催动队伍加速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坳行进,一边在心里飞速权衡着那个最最冒险的办法--甩开队伍,独自逃亡。这本是万般无奈之下的绝命赌博,赌的是他在嬴驷心里的“分量”。毕竟,他做了将近十五年的“大良造”,期间事实掌握着秦国的最高权力,经手过无数秦国最高级、最机密的军政事务。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秦国,也没有谁会比他更容易对秦国造成致命伤害。如果嬴驷对此有所认识的话,一旦在队伍中没发现他本人,可能还不至于这就加害他的家人,而会更倾向于把他们扣为人质,以制约他对秦国不利。然而,这只是一种“可能”,不是必然。因为,他不能确保,自己真的就愿意毁掉和先君辛辛苦苦构建起来的秦国;他也不能确定,如今的秦国还会轻易地被扳倒;他更没有把握,自己还能否有一个可以哪怕只是试着扳倒秦国的政治新舞台。而且,他基本可以肯定,嬴驷,一定也能想到这些。

    我们不知道商鞅是否真的离开家小独自逃亡了。当追兵最终追上那只小小队伍的时候,一切都被吞没在了车马盘桓的漫天尘烟里。有人说,商鞅只身逃到了边境,因为没有身份证明而被慑于其所倡导的新法的秦人拒之门外,不得安生。也有人说,他最终还是逃到了魏国,魏国却因为记恨,不仅未予接纳,还向中原各国宣扬他的“恶行”,断了他的其他逃路。还有人说,因为走投无路,他最终又潜回商、於封地,组织当地一些私属攻打郑国,妄图占领这个蕞尔小国,与秦国做长期对抗。秦国史书上曾记载:商鞅率领乌合之众攻击郑国未得手,受到秦、郑两国夹击,最后死于在渑池地方的混战。秦伯嬴驷命令将他的尸体运回咸阳,当众处以最残酷的“五马分尸”车裂大刑。他的家小被押着观刑,之后也被尽数当众斩杀。

    但也有传闻说:商鞅家小早就被杀死在逃亡路上,他本人却不知去向。后来在郑国也确实有过一场小战役,对方领头的很可能是商鞅。他们也的确被秦兵打败。但商鞅并没被俘,也没战死,而是又一次不知去向。可参战的秦将却上报商鞅死于乱军,占了功劳。当秦伯要求把尸体运回咸阳时,就随便找了一具身量仿佛的带了回去。等到风餐露宿十几二十天到咸阳时,那尸体早烂得辨不出模样,在准备“车裂”时绳索稍稍一紧就散架了,根本没出现“五驹奋蹄”、“骨肉挣裂”、“脏腑飞溅”、“血泊漫天”的惨烈状况。为此,秦伯还很是扫兴,当场拂袖而去。传闻进而说: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商鞅从此隐姓埋名,隐居在秦、楚交界的青绵绵的大山里,还活了好多年。为给家人复仇,他用余生训导了好几个聪明学生,教他们怎样去联合中原诸侯覆灭秦国,并因而是后来的“合纵”战略的开山鼻祖。

    其实无论哪种说法,细想去都有缺漏不确之处,甚至也还都有着显而易见的逻辑方面的问题。但无疑,“商鞅”这个名字,以及“卫鞅”、“公孙鞅”,都在那莫须有的“车裂”之后彻底从历史上消失了。可他的新法,却被以嬴驷为代表的秦国毫无保留地承袭了下来,并被后来的政治家们不断完善、发展,最终形成了独特的、具有强大推动力的国家文化。一个比秦穆公或任何一个春秋霸主缔造的曾经的强国都更强大、更富裕、更剽悍的国家,犹如一个新生的巨人,带着所有往昔的光荣与痛楚,带着二十多年变法图强留下的惊惧、哀怨、累累果实和斑斑血泪,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向着更广阔的天地,坚定地迈开步伐,一步步震颤着浩瀚的关西沃土,一步步震颤着滔滔黄水、滚滚长江,一步步震颤着列强盘踞的中原大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