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微笑着与他隔几而坐,朗声道:“请教先生,何以成今日之霸业?”单刀直入,开门见山。急切的心情一览无余。卫鞅一施礼,答:那怕不是君上爱听的。渠梁说:若只要听着顺耳,寡人就不发《求贤令》了。
好!卫鞅猛抬头,正视对方,在心里最后给自己打了打气。定定神,清清嗓子,清晰有力地说了一句从古至今都没人说过的话:“君上,恕鞅直言--非背人情、违民意,不可以成霸道。”
一言出口,别说是秦伯,就连景监和一干仆从都勃然变色--古往今来,所有当政者都以顺应民意为治理根本,都以“背民必亡”为警示。这是连庶民村夫都懂得的道理。哪有必须违背民意人情才能治国的道理。这个卫鞅是不是吃错药了?!
整个厅堂静得可怕。这种话,在当时的政治氛围和等级环境下,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对与错的范围,简直就是混帐。就连卫鞅本人,也下意识屏住呼吸,似乎等着秦伯下逐客令,甚至等着秦伯抽出利剑,挥向自己的脖子。他紧张,但并不害怕,更不后悔。谢天谢地,终于开了头!他想。让他紧张的其实并不是下一个声音、下一个动作及其后果,而是此时此刻的寂静。自己的构想能否被接受,进而变为现实;政治人生能否由此发端,进而舒展繁茂;生命是否会就此终结,甚至万劫不复;疲惫饥渴的秦国能否自此走向光明,甚至攀越煌煌颠峰……一切的一切,都似乎藏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都似乎藏在秦伯炯然直视的双眼里。
如果你准备把无数子民、整个国家百年的命运和自己的荣辱都交付给某个人,而这个人却从根本上颠覆了你的价值观,告诉你之前深信不疑甚至推崇的最基本的信条是错的,是与你期待的结果正好相反的。你会是什么感受?你会做何反响?你又会怎样看待、对待这个十有*是在拿你消遣的人?别忘了,这时候的你不是普通人,你手里有剑,门外有兵,身旁还站着个惟命是从的超级杀手,你有一个人人都要向你顶礼膜拜的国家,你有在这个国家以任何方式处置任何人的权力。而这个没有后台、死了都没人收尸的混帐客人就在你的地盘上,就在你面前。换了是我,恐怕一时还真不知该怎样对应。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决没有勇气说出嬴渠梁说出的话,还说得那么平静。
他说:“愿闻其详。”
作为生活在现代的笔者,我简直想为这位两千三百多年前的年轻领导者喝彩!
事实上,当时,卫鞅确实喝了彩。他说:君上实乃亘古无二之人也!
随着这声喝彩,他彻底敞开了心扉,思绪有如破土的山泉,喷涌淋漓,潺潺不绝--
自古以来,所有变革其实都触痛了人情民意。变革越是伟大,触痛也就越剧烈。所谓“人情”、“民意”,是大多数人愿意去接受的东西;这种接受意愿开始时是纯正的、理性的。而这种纯正和理性恰是前一次变革的成果,也正是前一轮触痛的终结。经过一定时日,纯正和理性被沁染了感性和习惯。久而久之,就只剩下了感性和习惯。这时候,“人情”、“民意”就成了对已经习惯了的事物的依赖,就成了惰性。而依赖和惰性最终将导致颓废和消亡。不幸的是,几乎没人能在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个危险结果。当危险露出端倪的时候,大多数人也还是意识不到。而能够洞察的少数人又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威去唤醒他们,甚至不知道应该去唤醒他们。即便唤醒了,也没能真正找到解决办法。因为他们花在“唤醒”上的时间太长,因为他们的“唤醒”太温文尔雅太和风细雨太瞻前顾后。所以,他们来不及想出对策,他们想出的对策来不及执行,他们的应对永远比危险来得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