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求贤令》招来的人多些,怕是谦善平和的小秦伯也没心思继续上历史课了。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求贤令》招来更多这样的历史老师,他就更受不了。
景监又责备卫鞅:你到底在干什么呀,尽给君上讲些过了时的东西。君上说了,如今的赋税制度和官吏制度远比你说的那些要复杂得多,也健全得多。我们请你来不是要长知识,而是要治理国家。要真给你个职,你就打算拿这套去办事么?
卫鞅笑笑,答道:景公勿虑,我当然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也断不敢向君上炫耀那些所谓知识。至于怎样治理国家,怎样办实事,其实并不在于鞅,而在于君上。
景监听得倒懂不懂,只说:我可告诉你,君上可有点儿急了。你要再这样,我也没法再抹稀泥了。又说:老弟,跟我交个底,您到底有招儿没招儿啊。
这回,卫鞅哈哈大笑了:景公啊景公,您莫非真当鞅是腐学之辈么。鞅入秦,自是立志服侍君上来了,所以,必须要投其所好。前两次,我分别以“帝道”和“王道”阐述,已大体试出君上的好恶。见他对“帝道”毫无兴趣,我就知道他根本不徒虚名;见他对“王道”也看不上,我又知道他不重形式。如果他能有耐性再见我一面,我就可以知道他是多么地渴望变革,多么地尊重人才。那时候,我将奉以“霸道”。我敢断言,那一定是君上想要听到的……
景监将信将疑恬着脸又去找秦伯,说卫鞅先生还有话说……未等下文,渠梁就欣然道:有话自当讲完。卫鞅先生别的不说,学识确是渊博得很,就算长长见识,寡人也愿再次与他见面。请景公转告,寡人仍像最初那样,翘首盼望赐教。
何为“霸道”呢?那时候,人们总是这“道”那“道”的。到了今天,“道”这个字已经大大通俗化了。如果非找一个现代词对应那时候的国家之“道”,恐怕“主义”或“形态”会比较贴切。再解释“霸道”,简而言之,就是“霸权主义”。
卫鞅的“霸道”是从“春秋五霸”讲起的。无论从时代上还是从状况上,都已经非常贴近当时了。特别是其中关于秦穆公的部分,更让年轻的君主油然而升亲切自豪的感觉,甚至有那么一瞬,都有点儿飘飘然了。
可就在再次重点剖析了秦穆公之后,卫鞅忽然话锋一转,给在历代秦人心中有如太阳般光芒万丈的穆公霸业打了个大叉子,给秦伯渠梁泼了一大瓢冷水。
应该说,渠梁当时很是不快。可他并没有打断对方,而是拿出更大的关注,甚至是带着些虔诚地仔细听下去。这位为后世称颂的伟大君主或许没有太多出众之处,但却有着几乎可以说前无古人的耐心和韧性。卫鞅对穆公霸业的评点及其与嬴渠梁的秦国的关系的分析,用现代语言概括,大致是这样的--
先,穆公霸业是国家早期发展的产物。那时候的秦国虽不富裕,却没有现在这么大摊子,经济压力绝对值并不很高。那时候的秦国虽也让人瞧不起,可还算不上强国的敌人,也没人日夜惦记着将其瓜分。那时候,类似联姻这样的方式还能起到根本上构成外交新局面的作用。那时候的秦国还没有控制西地,有着太大的、别人不能分享的扩展空间,因而也就有了不正面碰撞中原而开疆拓土的机会。
其次,穆公霸业的促成实际上依赖了诸多偶然因素。其中,晋国内乱是源头的契机,今天没有。夷吾的政治反复纯属个人特例,不可期待。霸主齐桓公不关注秦国动向属于地缘问题,无法复制。推动晋文公重耳称霸更是神来之笔,稍纵即逝。
再次,穆公霸业的内部动源并不怎么在于政治构架本身,而最主要来自穆公本人的人格魅力。因此,穆公一死,霸业即颓。后世除了骄傲就是吃老本。不止穆公,春秋五霸都是如此。从根本上讲,他们并没有留给后世有用的东西,倒反而害了他们。因为他们的后人能力有限,又把他们视作了最高峰,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去超越,倒反而背负了一份已经失效了的沉重的光荣,就像今天的秦伯这样。
综上,不难看出,穆公霸业也好,春秋五霸的范例也好,都既无法真正重现,也根本不具现实意义。换句话说,如果要想成就今天的“霸道”,决不能以过去曾经的辉煌为参照、为目标。甚至可以说,应该彻底忘掉那些辉煌。甚至还可以说,若想成就新的霸业,首务便是尽量快、尽量彻底地摆脱那份沉重的光荣。
说到这儿,卫鞅停住,小心地看着秦伯的神色。秦伯嬴渠梁埋着头,没有看他,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才缓缓道:“公言,为寡人之未察也。”意思说:你说的这些之前是我未曾思考过的。
卫鞅听了,恭敬地答道:如是,请君上思之,鞅且退,敬候君上召唤。他知道,让一个那么崇拜先祖的人接受那些分析实在有悖人情常理。他也知道,如果说自己对穆公霸业的评说可能刺伤秦伯的情感的话,那么他真正想要讲的则可能根本上挑战秦伯的政治观。他不能让秦伯在想不通的情况下接受自己的观点。所以,他不由分说地走了。给秦伯渠梁留下了满心的疑惑、矛盾和好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