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白马饰金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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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二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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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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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左臂自受伤以来,就没法真正舒展开来。中箭当时不觉得痛,打完仗之后,褪减了挥剑杀敌的兴奋,才开始感受到上臂靠近肩部的伤痛。我也没多想,拔出匕首削断了露在外面的箭杆,然后我的亲随奥沙从尸体堆上跳过来,大声喊着:“大人,你受伤了!”

    我不能指责他说出了一个明显的事实。

    他总是能够保持一个很好的状态,我是指,似乎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是精神焕发的,从不疲倦,杀起人来眼睛根本不眨。我总是在想,他何时会把刀刃放在我的脖子上――其实我很喜欢这种身边有个危险分子的感觉,能让我随时保持清醒。

    我信任他,就像他信任我一般,不过那时,他倒是一心为我。

    他跑过来,扶着我就地坐下。我面前躺着一具建奴士兵的尸体,他压在一个辽东士兵的尸体上,稍远处又是一具建奴士兵的尸体。我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尸体。

    是的,新鲜的死人,面前的建奴士兵甚至还从口中呕出带着气泡的血沫,这令我感到厌恶。我讨厌身上的衣衫盔甲沾染上鲜血,尤其是在它们已经沾染上鲜血的时候。我不是第一次受伤了,可是这次受伤最凶险,我很有可能也变成躺在地下的尸体之一,口里吐着血沫,身体逐渐变冷,暗红的血流出身体,渗进黑黄的泥土中。

    “再偏一寸,就射进你的心脏了。”奥沙查看过我的伤口之后,说道。

    “一寸”是他最常用的计量单位,并不代表真的就只有一寸,按照他的说法,我也只比他高一寸。作为一个南蛮生番,他的身高在北方只能算标准以下再以下,能从上千罪军中挑出他来,我确实有点与众不同的慧眼。

    他要是能够说我比他长一寸会更好一点。

    “帮我把盔甲脱了。”我咬着牙说。

    他仔细看了看我的盔甲和伤口,道:“等我去找趁手的工具。”说完转身就走。他倒是从来不说他不能,这一点我很喜欢,尽管有时候他用的方法会令我毛骨悚然。

    “等等。”我叫回他:“你想把我丢在尸体中间吗?过来扶我起来。”

    奥沙转身回来,扶起我,“在这里跟别的地方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至少我不用对着那么多冒着血的尸体。”尽管这些尸体中有些曾经是我的部下。我知道这一点,然而我的心一点都不觉得痛。身为士兵就有必死的觉悟,看多了死亡,你就不会再害怕死亡,甚至会有一种渴望,早点战死或许是离开这个人间地狱的唯一方法。

    “习惯了就麻木了。大人直到今天还没有习惯吗?”奥沙板着脸道。

    我没他那么冷血,再说战场上的血腥味实在太能摧毁一个人的身心了。

    我所辖的部队开始集合并清点人数,集合完毕之后我要去向上司汇报伤亡情况,奥沙扶着我走到士兵聚集的地方,医官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看见我。

    奥沙将我放在坍塌的沙袋防御墙上,走向距离他最近的一名医官身边,抬脚踢了他一下,“没看见江游击受伤了吗?”

    江游击便是我,江慕华,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军官,时刻想着从这个天杀的战场上逃跑――如果我可以的话。

    那名医官红着双眼看看我,然后抱着药箱走过来。他的脚步拖沓,显而易见很疲惫了。受伤的士兵们不断的从战场上抬了下来,所有的医官都忙得团团转,受伤轻些的只能熬着,等待医官先处理完重伤员。

    以军官的身份,我得到了提前处理的优待。

    医官小心的查看了我的伤口,道:“需要脱掉盔甲。”

    我咬牙道:“我手臂动不了。”

    医官扭头看看奥沙,“你过来,抱着游击大人。”

    奥沙就过来抱着我的身体。说实在的,被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怎么也说不上好看的男人从背后抱住的感觉还真是……不是一般的古怪。

    医官又叫来一名四肢健全的士兵,道:“来帮我把将军的盔甲脱了。”

    三个男人围绕着我虚弱的身体折腾了一番,期间我大叫了好几声,终于他们把盔甲从我身上弄了下来,这让我感觉,左臂简直等同于废掉。

    我出了很多汗,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实在非同小可,有那么一瞬间我认为自己可能会晕过去,但是竟然没有,我还是很佩服自己的。

    然后医官对我说道:“大人要挺住,下官接下来要把箭头取出来。”

    奥沙转而去抓住我的左臂,医官随便往我口中塞了一团白布,我想那是一卷绷带。

    “咬着。”

    医官很焦躁,因而这个小手术做的相当粗暴。用锐利小刀切开箭头周边的烂肉,切到带有倒钩的箭头铁处,然后用另一块白布包住沾满我的鲜血的那截残余箭杆,手上狠劲用力,拔了出来。

    手法又流氓又霸道。

    事先给我咬着白布是有效的,至少在我因为剧痛咬紧牙关的时候,不会伤到自己的舌头。

    随即我终于还是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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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多时辰之后,我醒来了,左臂火烧似的伤口提醒了我,这是一场惨烈的战役。

    之前我曾经参加的战役也很激烈,可是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有着不能自己的绝望:被向来瞧不上的边蛮进攻到天朝的都城之下,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一个有希望的战争局面。

    奥沙端了粥、菜进了帐篷,“大人,吃饭。”好像他一早就预见了我何时会醒来,他一直有着近乎妖异的预感,我正在逐渐习惯视此为正常。

    我坐起来,开始吃今天的第二顿饭。上一顿饭是凌晨寅卯交替的时候吃的,打了将近四个时辰水米未进,随即又昏了过去,现在的我饿得能够吃下一头牛。

    “还有肉吗?”我充满希望的问道。

    奥沙从怀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拿出一块看起来就很美味的牛肉干,用匕首切下薄薄三片,将其中两片放在粥碗里。

    我皱着眉头,看他将匕首重新放在腰间,“你没用匕首杀人吧?今天?”

    “没有。”他简短的回答,手指捻起最后一片牛肉,放进嘴里,极为缓慢的咀嚼。

    看着他吃东西的神态,你会觉得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吃,不论吃的是什么。

    我这才放心了,高兴的吃下属于我的两片牛肉。牛肉很香,在残酷的战斗过后,格外令人感动自己居然还能活着吃到奥沙腌制的牛肉。

    奥沙收起了剩余的牛肉干,依照他这个分配速度以及对我们俩活下来的可能预期,这块牛肉还够吃四天的。

    “要是你明天就死了,这块牛肉就被埋没了。”

    “嗯,如果到时候我还有一口气的话,会先把牛肉吃掉。”奥沙严肃的说。

    “在被你吃掉之前,我还想多吃一点。”我感到很可惜,好肉居然要被这南蛮独吞了。

    “如果你刚好在我身边的话,我会考虑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