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哼着乞丐的讨饭歌,只是比乞丐唱得更加悠长悲戚,“月光光,夜光光,从小没了爹和娘,家住醴陵东门上,街头来讨饭,绿公桥上把床当……”“大爷大叔你心肠好,下辈子我叫花还上门找,大鱼大肉任我吃哟,您老大大的官儿名声高。”“大爷大叔我今天没讨着,下次我来米饭满满鱼肉多,一群老婆围着你坐,看见我叫花您笑呵呵。”……
唱着唱着,后来我已不是唱,而是和湖南乡下女人那样嚎着丧,再后来,所有的湖南人都这样嚎着丧,本地兵用龙门特有的方式也加入了这场嚎丧,于是广西的民歌调和湖南的花鼓调混杂在一起,喧哗了一个晚上,也这样悲戚一个晚上。这是我们为乞丐举行的葬礼。
那边日本人没有加入我们的歌唱,也许今晚我们的曲调过于悲哀凄凉,他们弄不懂我们在干什么,他们肯定怕被传染,这种悲戚一旦被传染那今晚他们也不得睡。因此,那边静静的没有动静。
葬礼接近尾声,一个本地兵不知在哪里又搜刮出几张草纸,老头面带喜色赶忙接过来,制作成只能作混鬼用的冥钱,整个晚上他都在努力为叫花烧上路钱,但那少得可怜的纸张让他觉得有愧于死人,因此,今晚每当他获得一张纸都会欣喜万分。
我是见过乞丐最多的人。其实,这里每个人,包括龙门百姓没有几个对他不熟的,往日他们觉得他讨厌,讨厌他的邋遢,讨厌他的涎脸和不依不饶的乞讨。可今天他被日军杀害以后,人们都已经把他的讨厌变成了他的可爱,从今以后,龙门街上将少了个讨厌的邋遢乞丐。而我感觉的是,我们不仅仅失去了一个乞丐――曾经让我们讨厌的乞丐,而且也失去了另一种东西――灵魂深处的东西,它能够激起我们奋起的东西。我说不出哪是什么,但肯定是我缺乏的东西。
我看着老头吝啬的神态,他似乎在跟死去的乞丐斤斤计较,讨论是否以烧纸的时间长短来决定冥钱数量的多寡,最后两张钱纸还紧紧地撮在他手里,尽可能地延长燃烧的时间。
突然,外面急促的敲门声和咔嚓的拉拴声让我们愣住了,屋内所有人的动作似乎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
“立正!”随着一声吆喝,一群日本宪兵簇拥着一个留有仁丹胡子的矮壮日本军官,犀利的目光射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我们中肯定有几个本地兵是一边打着激灵一边随大伙儿站起的,我们尽可能展现军人的模样。当我们终于稀稀拉拉站好以后,那军官的注意力集中在即将燃尽的冥钱上。“卡西瓦萨拉希瓦阿达夹”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鸟话,加上他严厉的口气和满面的怒容,我们知道大事不好。一个猴样的翻译恭着腰细听着,等一大段叽里呱啦的话说完后,转身对我们大声说,得意且趾高气扬地质问:“太君问你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谁参加了对皇军的袭击?你们如果不老老实实地交出人来,全部死啦死啦。你们烧纸和歌唱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们所有的人依然愣愣地立在那里,李勇奇似乎要做什么动作,又在犹豫中停止。
在他犹豫时,我一个立正,过度用力的蹬腿蹬得楼板嘭的一声巨响,“报告太君,我们在举行葬礼,他,死啦,”我大声地向日军军官报告,右手一个标准的日军军礼,左手指着马蹄子,然后又指着老头,所有的人都讶然,惊愕和惊恐,我继续说:“明天,他的死啦死啦。我们,儿子的,哭啦。”
“你的死啦?明天,他的死啦。你们,儿子的有?”日军军官似乎听懂了我们的话,指着马蹄子,老头说。
愣了片刻,嗡嗡的一片回答声从我们这群人中响起,广西的方言,湖南的土语,“我们在玩当死人的游戏。”“我们在打夜鼓。”“我们学做孝子。”“我们都在做孙子”……
“哟希。哟希。”日军军官脸色露出了笑容,随即又变得严厉可怕,他似乎并不对我们的游戏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要检查我们的枪。
在日军宪兵的枪口下,我们乖乖地把枪交给了他们,只有李勇奇似乎准备反抗,但还没有引起日军注意的时候又停止了那细微的动作。一个可能是枪械师的人仔细检查着每一支枪。几十条枪很快就检查完了――他只对三八大盖有兴趣,其他的枪基本上没有看就随手放在一边。枪械师指着一支三八枪说了句日语,军官指着李勇奇吼道:“他的,死啦。”几个宪兵立即扑上去把李勇奇牢牢地按压在墙壁上,他没有反抗。我们中几个似乎想冲上去,但在宪兵们的枪口和喝斥声中终归安静。
我们目瞪口呆,看着李勇奇被日军带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