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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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故意打岔,不过心情显然很好。因为到医院门口时,她拉了拉我的手说:“别不开心了,我告诉你一件开心的事情。”

    她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总公司可能要委派你去北京学习,历时半年。我要告诉你的是,推荐名单上一定有我和周总的签名。”

    掏句心窝话吧,此刻的我一点都不反感云提到的那个名字,一点都不,即使她将自己的名字和他放在一起说出来。

    “这就是你之前说要告诉我的事情吗?”

    “对啊,之前就想告诉你。”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我明知故问。

    “没有为什么,傻瓜!”

    “对了,你说他一直欣赏我,这是真话吗?”

    “什么人啊,你?难道我会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云拧着眉头。

    “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欣赏我。”

    是的,这个问题始终困扰我。有些离奇。不,简直太离奇了。

    “因为你是他喜欢的那种年轻人,他喜欢你。”

    “这太可笑了。你还记得吗?那天,他可是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而且你也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就是他的度量,所以人们叫他周总。我有时也觉得奇怪,不只是你。”

    “是不是我一直过于偏激了?”

    “你想过这个问题吗?胜,我喜欢你的性格,但并不欣赏,那会让我时刻都在替你担忧。而且,这种性格有时会让自己脱离集体,成为孤立的个体。”

    “我知道,可是似乎一时难以改变——我也不愿意这样。”

    “很好!你真的在改变,胜!”云一下子握紧了我的手,“不说这些了。现在,你该高兴,为即将到来的学习机会。”

    “可是,还有个问题,为什么我该感到高兴?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即将进入公司中层,当然,是在你学习回来后,”云兴奋地说,仿佛已经来到半年之后的情形,“恭喜你,未来的黄海精英!”

    后来,在电话里,云还跟我说了很多,几乎所有公司今年以来的人事变动,提醒我注意人脉资源的搜集和整理,她说这是必须的。她举了众多的例子,正面的、反面的,都是为了论证她说的道理。

    对于这些,我并不惊讶,因为早知道她熟络于此,否则她就不是云。但是,我惊讶于她说:“你该证明自己,为你自己。”

    可我行吗?也就是说,我该证明什么?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证明过自己,除了失败。

    总之,在即将出院的日子里,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开始新鲜起来。我的心脏不再如前一样在阴暗里跳动,我的血液不再如前一样肮脏地流动。而且,有一种新生命的渴望在体内滋生、蔓延。

    两天后,马儿真过来了,我和云在祥和宾馆接待了他。

    这哥们,现在看来瘦了好多,样子有些憔悴。

    “哥们,你最近咋了,那憔悴的?”

    “我憔悴么?不觉得啊。”

    “云,这家伙跟一姑娘能一睡就是两年,厉害吧?”我向云介绍马儿说。

    云举杯,朝马儿笑笑。

    “去,哪儿的事!说真的吧,我最近一直在忙一劳务输出公司,整天累海了。”

    “哈哈,别都送些小妞儿啥的。”

    “你们这群家伙,能不能聊些正经的?”云捂着嘴笑。

    那天,气氛非常好,我也特能说。

    谁知,云去结帐时,马儿一把拉过我说:“哥们,今儿,我是特地来向你道歉的。”

    他脸涨得通红,估计是喝高了。

    “哥们,喝高了吧?”

    “没,胜哥,我揍过你,我——我——我他妈不是人啊我——”说着,他猛地抽了自己一耳刮子。

    “马儿,你干吗呢?”我制止他。

    “胜哥,别拉我,我知道你身世了,你说我算是人吗?”

    “马儿,别这样,那是过去,不都小孩吗?现在,咱不成哥们了吗?来来来,赶紧别这样,让人见着多不好。”

    “可你知道谁让我揍你的吗?”

    “谁?”

    “你二哥。”

    我记得那次揍,大概是在我和二嫂作乱的前后。那天晚上,我刚从酒吧回来,经过快到家路口时,一群人从背后围上来。一阵拳脚后,为首的人说:“兄弟,我叫马儿,咱也是受人之托,不得以。今天全算是警告,以后放聪明点儿。”

    我当时便猜测是二哥所为,还会有谁呢,毕竟我那时从来不跟人争强好胜,何况二哥那会儿也曾警告过我。

    后来能接受马儿做朋友,纯粹是因为他老莫名其妙地对我好起来,尤其是离开家以后。有一次,父亲告诉我,说马儿老问他关于我,而且还帮过咱家几个忙,具体我也没问。

    说实在,那些都是在老家的陈年旧事了,我都不愿意提。可不是么,那时欺负我的人,何止马儿一个呢?翻翻我一路长大的旧帐,我杀人的心都有。而今天,他特地跑来,然后说了那句话,给我的只能是感动。

    一切都在好起来,我对自己说。不是吗?那是种枯木逢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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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星期后,我被允许出院。这是个绝好的消息。终于可以告别整天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日子,何况,有几个夜里,听到突然传来的病人家属的哭喊声后,云吓得直哆嗦:“我害怕。”

    那时的云,绝对是个小女人,而不是白天那个深刻的云。那会儿,我总想再跟她说:“嫁给我吧,我会保护你。”

    可是,在连续两次遭到拒绝后,我倒有些犹豫了。于是,我抱紧她说:“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包括这噩梦一样的夜晚。”

    再说,云给我买来的书,几乎都看完了。下军旗的那走廊似乎也冷清下来,偶尔去转转,发现居然没有那帮老顽童的身影。间或能遇到一两个护士,但都不是我想看到的脸孔。

    我已经开始厌倦终日无所事事的状态,无比厌倦。

    如果说,还有什么牵挂,那就是天使。我希望见到她,在不期而遇的走廊,或是推门进来给我打针时。但是,一切都不是我的想象——从老余那里回来之后,我便再没见过她。我想,大概是不会再见到她了,因为那次尴尬——我将胳膊肘抵在门框上,然后洞开着裤裆对她微笑,让她看到我那条黑底条纹的内裤。

    倒是很奇怪,最近很少听说老陈了,更没听过杯子碎裂声。时不时过去转悠,总是被禁闭的房门阻拦着,里面也安静。

    有一次,遇着正在楼下散步的老余,问起老陈来。他的回答还是比较令人欣慰的——

    “一切好像都不错。老伙计偶尔到我那里去聊聊,情绪不错的,说到高兴时,还一个劲儿夸自己的儿媳妇。不必担心了,情况已经好转。几天前,还听他说,儿子最近要回来看看他呢。”老余笑着说。

    我注意到他已经不说“孽子”。

    于是,我的脑海里又浮现那个整天笑呵呵的老陈。他的儿子跪在父亲的病床前,请求父亲的原谅,原谅他一时的迷途和不孝。父亲的枯手在儿子的头发上颤抖,老泪在苍白的脸庞上纵横,一旁的女人一边抹泪,一边开心。

    是的,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只要你能改悔。那个男人正在用自己的行动挽救着一切——心脏出问题的父亲、绝望无助的女人,以及风雨飘摇的家庭。一切刚刚好,或者说正是时候,所以大家停止了对他们的议论。或许,只有糟糕的家庭才能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毕竟,世间万恶,不孝为先。我想,他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幸运的是,一切刚刚好。

    可是我呢?为什么我却不能得到原谅?大概,我的罪孽要比他来得更深重吧——很明显,我玩弄了一份纯粹的感情,而这纯粹,在上帝看来是人间最稀缺的,不可亵渎,更别说玩弄了。

    办理完出院相关手续,云回来告诉我:“王仲说要来接你出院,我说不用了。不过,他们非要说来,你看,要不要给他去个电话?”

    “呵呵——我已经跟他说了,让他们不要来了,他们很忙的。”

    “什么时候啊?”

    “在你回来前一分钟。”

    “呵呵——我说呢,他怎么不给你打电话。不过,他对你真不错,像真正的朋友。”

    “什么叫像啊?我们是真正的朋友。”

    我不满她用“像”。因为一般说来,“不是”才会用“像”。

    “可我也就他这么一个真正的朋友了,除了他,就剩下酒肉兄弟了,没有任何意义。”我继续说。

    “那是以前,不是现在,以后你会有很多朋友,不只是王仲他们。”

    “真正的朋友,不需要太多,一个足以。”我很满足,显出欣慰的神情,似乎有要在云面前显摆的意思。

    “可是,朋友的定义不是这样,你说的朋友,太狭隘。它包括所有能给你帮助的人,知道吗?你将重新投入工作了,我希望能见到一个全新的你——自信、豁达、乐观,而且成熟起来。”

    “你在教我做人吗?难道你当真觉得我只是个孩子?”

    “不是的,”云蹲在身子,把一摞书放进旁边的皮箱中,“我想告诉你,一个人只有取得成功才叫证明自己,而要成功不能只靠自己,需要很多能给你提供帮助的人,你更不必苛求他们在任何时候都是诚实的。我是说,你需要成熟起来,不要轻易抵触那些让你感觉不舒服的人或事。”

    “那是一种虚伪,中国式的,”我看着她若阴若现的乳沟,“你是说,要我像现在这样注视着你?因为,我感觉很舒服,很诱惑,呵呵——”

    “什么啊?”云忽然抬头,意识到我的眼神的方向后,立即用一只手捂住,“真是个糟糕的家伙,呵呵——”说罢,暧昧地朝我笑。

    “你说的是利用。”

    “不,这叫合作,”云合上皮箱,站起来继续说,“这不叫虚伪,也不叫利用,绝对不是。我们是商人,必须坚持利益优先的原则。”

    “那么,我们之间呢?”我故意这样问。

    “这是不同的概念。你在故意?”因为她发觉了我嘴角的一丝笑。

    我能明白,云在提醒我修正自己的性格缺陷。

    是的,我承认这是缺陷。多年来,我固执地坚持冷漠,甚至傲慢地拔高自己的道德水准,即使获得流氓之类的“赞誉”也毫不介意。总觉得自己很洒脱,很道德,只是不屑与人争辩罢了。而心里却不是这样,对于别人表现出来的一丝细微的卑微或浅薄都要嗤之以鼻,乃至划清界限。好在,所经历的一切,都在促使我重新认识自己——我并不高尚,根本就不道德。

    举例?还有举例的必要吗?

    “云,我不是孩子了,明白其中的玄妙。你这样说,反而加深了我对自己的厌恶,觉得自己特别虚伪——装着愤世嫉俗而清澈透明的样子。不用告诉我这些了,我都懂,没那么纯粹。”

    “不,你在我眼里,永远都那么清澈透明。看着你的眼睛,我仿佛能看到那颗心脏——正直、坦然,值得信赖,就像王仲说的那样。”

    她和王仲一样,始终都不会相信我的肺腑之言,一直都是如此。我该怎么才能让他们相信我呢?很多时候,对于这个问题,我也能表现出很受伤的心态——这属于欺骗,最迷惑人的欺骗。要知道,能这样“坦率”地告诉别人,也是鼓足勇气后的发泄,因为不发泄会更痛苦。

    “云,我会努力的,像你说的那样去证明自己。可是,我想说——”

    “你别说了,胜。我们马上就出院了,新生命就要诞生了,不要再忧伤过去,完全没有必要。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你和我同样不是例外,”云捏了捏我西服的衣领,根本就不容许我继续说下去,“走吧,我们回家。”

    “好吧,我们走,”我弯腰提起地面上的皮箱,“也许,新的生活真的要开始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