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无法再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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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对我说那句话时,忍不住滚下两行浑浊的眼泪。

    这是我看见的第几次?第二次?第三次?我记不清楚了。但能记清楚的是,小的时候,我从没见过他流泪,即使在奶奶去世那天。

    不过,我很快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后悔。

    他吼完,立即上来抓住我肩膀说:“你真的太倔强了,就当真不能求求你哥嫂吗?爸实在不想看到你还要一个人在外面漂泊。”

    他说话时,显得慌张,又似唯唯诺诺的样子。

    连自己都没想到,刹那间,我再也控制不住了,仿佛心里最柔软的某个地方被他的话击中似的。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哆嗦,咸咸的液体已经顺着脸颊流淌到嘴角——我哭了,因为觉得他可怜,真的很可怜——我可怜的父亲。

    他已经很老了。

    白头翁似的头发,跟他五十刚出头的年龄,显得极不对称。脸色苍白,嘴唇黑紫,颧骨突起,皱纹起伏,嶙峋的手指关节让我感到触目惊心。瘦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羽绒服里,是那么不伦不类。早上刚刮尽胡须的地方,还留着几道新鲜的血痕——

    此刻,他正一手抓着我的肩膀,一手捂着自己的胃子——或许,那里现在很疼。或许,他感觉最疼的地方并不是胃子。

    忽然间,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捂着胃子的手松开了,伸向我,用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手,替我擦拭眼泪。

    他哆嗦着手指,似乎很艰难。

    “三儿,爸对不起你啊!”

    擦吧,你也该替儿子擦回眼泪了,就算把欠着的补上吧!知道吗?那时,你就该来,来替我擦去眼泪,因为我总是想——要是爸爸在,一切就好了。

    我甚至做过梦,如果他一直在我身边,如果还有人骂我是杂种,那么我一定会勇敢地冲上去,小拳头将不停地落在他的身上,最后把他撕了,像疯子一样。

    可这始终是一个白日梦,就如现在他要为我擦去眼泪,结果却越擦越多。

    “他爸,你们站门口干吗呢?进屋说啊。”背后传来那女人的声音。

    我们都没说话。

    很快,我听到身后的铁门“咣当”一下,猛地被关上了。

    我立即推开父亲放在我肩膀上的手,转身,然后对着那道铁门,使劲平生最大的气力,一脚踹了上去。

    我想,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我,包括整个房子——

    我的脚裸大概崴了,有些疼。但并不罢休。

    父亲上来,一把拉住我:“三儿,你别这样,别这样——”

    然后,他拖着我要离开。

    可是,他终究老了,拉不住我。我还是挣脱了,站在门口,拼命地踢打着那道门。我已经准备好,准备好等那女人出来叫骂——来吧,我会回敬你最恶毒的咒骂!

    然而,里面出奇地安静,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恨她,恨第一次来这里时,她说我是小破孩子,说让我去喝西北风,恨她以前对我的种种辱骂,再也伪装不下去了,尤其在听到那女人猛地关上门之后。除了这,我还始终牢记她那张冷漠的笑脸,特别是在奶奶去世的那天。

    那天,我正在村小的土墙教室里上课。

    四周的墙壁都快掉渣子,上课时,会突然落下一块,幸运的,砸在脚下,不幸运的,直接砸在头上或背上。前后各两扇窗户,都是没玻璃的,下课或放学,我通常直接从那里出教室。学生并不多,十来个吧,名字全忘了,都坐在破旧不堪的长凳上,共用一张缺腿的课桌。

    我习惯一个人蹲在最靠边的地方,不是因为没凳子,而是因为他们不让我坐凳子。即使从家里带来,也都要被他们抢了去。担心奶奶知道后,又要骂我胆小无用,于是也怕敢跟她提。所以,上课时,我总蹲在那里,空着双手,听老师讲。蹲累了,就直接跪着,把屁股放在脚后跟上。

    老师是个女的,姓蒯,叫蒯玉梅,我至今记得她。那时,整个村小只有她一个老师,什么都教,除了做人。

    有一次,课上到一半,她让我们一起去帮着浇她家的菜园子。我当时听得清楚——大家一起去吧。所以,我立即把屁股从脚后跟上提起,很开心。哪知,她指着我说:“还蹲在那里,我没叫你。”

    当时,我只是泄气,觉得很不公平。注意,我只说当时,而不说现在,现在的感受,读者大大一定非常明白,也明白我为什么到现在都能准确叫出她的名字。

    一个人孤独地守着偌大一间破烂似的教室,真让人感觉害怕——我总要担心,房顶上那即将脱落的石灰块会突然砸下来。于是,我仰着头,专等它脱落的一瞬间,好及时躲避。

    脖子僵硬时,我听到窗外小鸟在唧唧喳喳,“看到”狗子在路口摇尾巴等我,想到奶奶为我做的茄子蛋汤——

    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教室外面有人叫我。

    停止仰望,我转过头看教室外,阳光里闪着一个身影:“是爱华吗?”

    说真的,我以为他是神,太阳神。

    我赶忙站起来,等他走近。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来不及等我回答,他立即又对我说:“快,你奶奶不行了,要看你最后一眼——”

    那时虽小,但是我懂得“不行了”的意思。所以,坐在他自行车后面,听他“呼哧呼哧”的喘气时,我伤心地大哭起来,而且越哭越厉害,浑身抽搐,像打饱嗝一样。

    自行车的轮子再快,也赶不上死神的脚步,奶奶终究没能见到我最后一眼。

    后来,我就见到了奶奶在病床前跟我说过的父亲。那时,他刚从城里来,很年轻,总是很严肃的样子,同来的还有一个女人。

    那几天,我整天戴着用黑布制成的丧服,按大人们的要求,一直跪在奶奶的灵床前。他们让我哭,我就号啕大哭,他们说歇歇再哭,我就低头小声抽泣。

    我一直记得在灵床上的奶奶的脸,惨白惨白,安详沉睡——永远无法忘记,就如永远无法忘记后来看到的那张女人的笑脸。

    下葬那天,我已经不会哭了。在一个已经挖好的泥坑前,我被一个陌生人死死地抓着两条胳膊,然后看着棺材被小心地放下去,再目无表情地看着父亲一锹一锹往坑里填泥土。

    忽然间,我看到父亲带来的那个女人,正捂着嘴和她身旁的几个人在说笑。他们都是从城里来,衣着打扮和村里人区别很大。

    我就一直看着他们,在身旁一些同村妇女伤心痛哭中。而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高兴事儿,一直说,一直笑,直到我脚下的泥坑平了,身旁的哭声停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