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和站在门口,冷的一阵阵发颤。她自小就没母亲,没有记忆,也就说不上来悲伤。就像是自己心中本来就比旁人少了一块,平时触到那里,只是自怜罢了。听李光弼说着,忽然一阵酸楚,涩涩的道:“娘死了,爹就去了安西。”
只当他要顺着说下去,却见李光弼像是没听见自己的话,沉声续道:“常清在洛阳时,我接到过他的书信。招兵抗敌之事,他只字不提。洋洋洒洒,说了不少当年旧事,又感慨时光飞逝。当年蓬头稚子,竟都与他同朝议事了。”抬手抚了抚长须,叹道,“我忍不住回信问他。当年论及志向,他只言,一箪食,一瓢饮,便已足够。后来却屡立奇功,名震一方。昔者苏厉谓周君有言,纵百发百中,一旦筋疲力倦,箭失准头,一发不中,前功尽弃。安贼反叛,食君之禄,自当为国解忧。但他安西千里迢迢,何苦来中原,带着临时招募来的兵士,与范阳精兵相抗。”
封和隐约记得,苏厉谓周君,是周策里的故事。幼时听岑叔讲到这段,只觉得白起未免太傻,让苏厉两句就糊弄的不出兵了。猛然想起那晚在大勃律城,岑叔和其他几位将军,大多不赞成爹爹入朝。月色下那道大漠里远去的黑线,刀锋一样直刺入脑中。封和喉间一紧,几乎就要痛呼出声,又死死咬着下唇忍住。混乱中李光弼的声音清晰无比的灌进耳中:“常清回书说,白起罢兵,怕的是丢了荣华富贵。他本无意于富贵,苏厉的说辞,对他无用。百姓家中失火,锅碗瓢盆,但凡趁手的,情急之下都拿来救火。眼下国家有难,他只愿能抵挡一阵,为天下等来足够救火的水龙。”
封和只觉胸口剧痛,一开口,声音竟已经嘶哑了:“爹……没想到会打败仗。”
李光弼微微转过身,朝墙边踱出几步,低声道:“常清之才,不该料不到反贼势大。他率领那么一支军队,敢在东京与反贼相抗,多半是无奈之举。日后皇上下旨降罪,他想来也是内愧于心。”
不知不觉间,泪已淌了下来。封和连忙扬起头。那泪没有流回眼眶,反而爬了一脸。李光弼略回过头,沉声道:“军中赢者受赏,败者领责,千古之理。你父亲在安西数年,处决的军士应当不少。果然都是罪大恶极之徒吗。你我自然觉得你父亲临危受命,勉力抗敌,罪不当死。可这世间事,总能寻到理由来解释。那些军士的亲人朋友,多半也会怪你父亲。”
几句话将封和震住。呆呆地望着李光弼的侧影,满心的疼痛就像被人给硬生生压下,模模糊糊觉得确实如此,又忍不住本能的抗拒。一股委屈在心中转了几转,喃喃道:“那他为什么,后来才杀我爹。”
“昨日战报,史思明亲率先锋,转眼便到。”李光弼便如没听见般,转身踱到案前,“今晨召集众将,便是为了此事。”
封和满心茫然,怔怔的应了一声。忽听李光弼问道:“依你之见,如何守得常山。”
封和慢慢抬头,望上他投来的目光。只觉得他把事情一件件迎面抛来,自己听着感觉如何,是全不在意的。胸中一阵酸楚,凄然笑道:“和儿……不知道……”
眼见他眼中分明掠过抹失望,道:“你父亲熟知兵法,你在他身边长大,竟对此一无所知吗。”
封和嘴角一牵,一股念头反而被激了上来,低声道:“叔父让郭五哥他们去练兵,不是已经成竹在胸了吗,又何必问和儿。”
眼见李光弼一顿,眉间耸起,望来的目光微含了怒气,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作答。封和看在眼里,心里稍稍松爽,低声道:“自常山到范阳,一马平川。叔父挥师攻下此处,自然能料到安贼会转身来夺。粮草兵马,自然都是充足的。所谓召集众将议事,多半是安排安排各人职责。”说着鼻子一酸,忍了哽咽道,“和儿在爹爹身边,不过是帮着抄抄文书。只有一次上阵,爹爹还派了仆固叔叔领着精兵护着。叔父若嫌和儿无用,等叔父打退史思明,和儿便回安西。”
几句话呛得李光弼一噎,双目圆睁,愠怒的看着封和。见她一双眼睛哭得微肿,单薄的身子微颤,仰着爬满泪痕的小脸,无畏的望着自己。猛一看去,像极了入秋后河上的落了单水鸟,收着一身羽毛蹲在水洲上,昂头看着天空。
李光弼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咳了几声,沉声道:“史思明自北而来。待其到了城下,我欲派两支精兵,分别自西东两门杀出,两面夹击,抄其后路。如何。”
眼见封和顿了一顿,似是一笑:“城头的弓箭手若能压住便罢。若压不住,怕是要逼得叛军孤注一掷,死命攻城。”
隐约见李光弼神色微舒,应声道:“史思明一日直进数百里,如此神速,只能是抛下了攻城器械。城中有一千弓弩手。箭矢逾二十万支,算来总该够用了。我所部大将郝廷玉,仆固怀恩两人,当日将领兵杀出。这一千弩手只能交郭晤指挥。郭晤未历战阵,只怕他临阵退却。我听仆固将军说,你箭法还算出众。我想派你帮郭晤一同守北门,如何。”
封和怔怔听着,心中莫名一动。脱口问道:“叔父不怕和儿守不住?”
李光弼见她一双圆圆的大眼讶然的望来,哭花了的小脸也似乎有了光彩。心下暗叹,略一颔首,淡淡的道:“你不是军中将官。若失了城门,我只拿郭晤论罪。”
封和闻言一呆,跃跃欲试之心登时给按了下去。又听他吩咐道:“演兵沙场在城西。你去那里找到郭晤,让他去库房寻件合适的铠甲给你。那一千弩手的操练,你也去看看。”
封和低声应了,行了礼退出。穿过花圃,刚绕过前厅,便听见门口有人唤道:“贤弟!贤弟!”
封和一抬头,竟是郭晤。眼见他站在影壁旁,一身铠甲明晃晃的反着日光。之前只当他去帮着练兵,这一见之下,不由奇怪。封和不应声,郭晤倒毫不在意,笑道:“贤弟可算出来了。我还想是不是李大夫留贤弟用午饭了。”
封和脚下步子加快,低声笑道:“郭五哥不是去了演兵场了吗。”
但见郭晤讪讪笑道:“本来是要去,后来一想,怕贤弟不认得城里道路。这就折了回来。”封和渐渐走近,郭晤忽然看清了她脸上泪痕,笑容一僵,急忙问:“李大夫……没骂你吧?”
却见她无谓的笑笑,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叔父也骂人?我还以为只有仆固叔叔会骂。”
郭晤听的糊涂,见她朝门外走去,迈步跟上,低头在封和耳边悄声道:“李大夫不骂人,可是比骂人还狠。怎么就哭了,没事吧?”
一旁卫士已牵了两人的马过来。封和翻身骑上马背,眼睛朝郭晤一点:“我才没事。叔父说要我和五哥一起守北门。还说要是我守不好,就拿五哥治罪。”
郭晤见她转眼间便像换了个人,目光里满是骄纵,隐隐带着一股胡赖,连忙笑道:“好,好,我正担心守不好。你箭射的那么准,肯定没问题的了。”
见她眼睛一弯,静静地绽了个笑容。郭晤看的心头一暖。骑上马,两人走出几步,巷子一拐,便看不到刺史府了。忽听封和低声问道:“五哥,我听叔父说,你能依着士兵的描述,给他们的亲人画像?”
郭晤摇头笑道:“我没贤弟的好身手。军中我用处不大,给那些士兵画几幅小像,看他们喜欢,我就高兴得很了。”
封和侧过头,目光若有所思的望来:“那你怎么能画的像?就靠他们说着吗?”
郭晤微微笑道:“他们大多想让我画心上人。那些士兵没读过书的多,一说起来,来来回回的,要么是好看,要么是漂亮。遇上这样的,我就问他,印象里,她最好看的时候是什么。”
封和应声问:“是什么?”
郭晤望着坐骑随着步子耸动的鬃毛,轻声道:“人人说的都不一样。有人说是纺线的时候,我就画一幅女子纺线给他。有人说是春天,她戴了一只花环,我就画农家姑娘戴着花环,欢笑踏青样子。画图像与不像,其实有限。只要他们觉得画的是他们心中的人,就算五官全然不对,在他们看来,也就是那人。远征在外,能有个念想,也就够了。”
封和一开口刚想说话,一声凄厉的号角陡然拔起。郭晤一个激灵,坐在马上仔细一听,辨出是北门的声音,急忙叫道:“叛军来了!你快去换铠甲,好了去北门找我!”
一句说完,来不及等封和应声,一挥马鞭,直望北门奔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