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头在被子上蹭得一蹭。一个声音似是远远的飘了过来:“公子醒了。大夫吩咐,让你去中军一趟。”
封和低低唔了一声。神智还浸在一片昏黑里,嘴里喃喃问:“爹找我……?”
心中忽然一颤,急忙把眼睁开。土坯墙,灰胎瓦。身下一层薄薄的褥垫,身上重重地压着一条粗布被,也不再是恍惚中以为的,安西府里那条轻轻软软的丝绵被了。
“封公子?”正呆呆发愣,梦里听到的声音就在床边响起。封和一惊,一个翻身坐起来。立在自己床前的,却只是昨天见到的郭晤罢了。
他一早奉了李光弼吩咐,议过事回来就来找封和,哪知道她还睡着没醒。回去的慢了,怕被李大夫埋怨;可看她睡的沉沉,实在不忍心叫醒。在床边踌躇了好一阵了。刚见她一动,心中松爽,如蒙大赦般,连忙小声去唤。这见她坐是坐起来了,看神情却呆呆傻傻的,满脸的疲惫,不由心里嘀咕,口中笑道:“这都巳时了。公子还没睡醒?”
听她漫不经心的“噢”了一声,忍不住又道:“大夫还在中军等着公子。”
封和心中又是一提。随即明白过来,郭晤说的大夫是李光弼。心里忽然空的难受,低声道:“我穿穿衣服。这就来。你……出去等一下吧。”
郭晤随郭子仪在朔方,各族人见得多了。知道有些西域少年眉目俊秀,因此虽然见封和不像男儿,也只当她是异族的缘故。随口道:“我帮公子吧。”
封和怔了怔,舒缓下来笑道:“好。”伸手拉过床尾堆着的衣衫。短衣窄袖,抖开外套,就在床上三两下穿好。一掀被子下了地,坐在床边套上了大口裤。郭晤之前忘了她穿的是胡服。见她动作麻利,反而显得自己在旁多余,看她束着腰上带子,讪讪的笑道:“公子……身子单薄,可是路上劳累了?”
封和从床上跳起,坐到桌旁,将睡散了的发髻解开,口中应道:“我爹就瘦,个子也不高,我像他。”左右看看没有梳子,就用手把头发笼了上去,“他们都说我还没长足……下个月我刚十五岁。”
郭晤见她束好了发根,将头发破成三股,似是想编发辫。看她高高举着两手摸索,略一犹豫,上前接了过来。才握在手里,就觉得又软又滑,和自己平时束发全然不同,心里莫名一动,忍不住捏了一捏,口中支吾道:“难怪……不曾及冠。”
见封和忽然不说话了,面上不由一热,不知她是不是察觉了自己。连忙笑道:“我平素在家,都是下人给弄的这些。束发之类,还是来这边后才会的。编的不好,封公子不要笑我。”
封和噗嗤一笑,牵得手中编到一半的发辫一动。郭晤笑道:“还真笑。再动,我编的更难看了。”
封和坐正身子,嘻嘻笑道:“以前听岑叔说,古时候有个懒人,家里人要出远门,怕他饿坏。要出门七日,就做了张够吃十天的大饼挂在他脖子上。”
郭晤小心的收着碎发,口中笑道:“这法子好。只是可叫人怎么睡觉。”
封和续道:“后来家人回来,一看他还是饿死了。仔细一看,那张大饼只有靠近嘴边的一圈给啃了,其余的都还没动,怕是这懒人推一下都懒得推。”说完又是一串笑声。
郭晤一怔,故意装作着恼,轻轻一拽封和头发,口中哼道:“敢笑我。我才一离家便学着自己收拾。我若是那懒人,家人回家一看,我就该变大厨了。”
封和嘻嘻笑着不言。郭晤忽而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我是夏天的生日,今年十八岁。封公子若不嫌弃,我们兄弟相称,如何。”
一语出口,自己都是一怔。看看封和不出声,更是忐忑。正搜肠刮肚的找话,忽听封和轻声道:“你爹和李叔父是朋友,李叔父又和我爹是朋友。我叫你哥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忽而一笑,“现在又是一心抗敌的时候。军中士兵,只要是多说了几句话的,不都哥哥弟弟的叫吗。”
郭晤暗松了口气,也无暇去琢磨她话里意思,看看编到发尾,笑道:“我爹和李大夫做过同袍。不过他俩好像一直不大搭调。李大夫将门出身,听说父亲还是契丹的酋长。我爹便没他那么气势逼人。每每议事,有李大夫压在上面,除了仆固将军,其余人大气都不敢出的。”
封和从郭晤手上接过编好的长辫,绕到头顶上系好:“仆固叔叔脾气直的很。他不敢拗我爹,有次忘了怎么,让我爹气的直跳。”站起身转头看看郭晤,“五哥带我去中军吧?我还不知道在哪。”
巫离住的屋子就在隔壁。问过了屋子的主人,说是姑娘一早便醒了,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经过院子时,女主人正抱着个簸箕喂鸡。三只母鸡围在一处,埋头啄地上的碎米,腹中满意的“咕咕”个不停。
封和一怔,明白过来梦里鸽叫的来源。心中怅然,已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常山自古建郡,路上见了两座石坊,不知是哪朝的东西。虽然是才收复的,看城中百姓,也还算安乐。封和正琢磨间,一旁郭晤道:“史思明一到,城中无兵,转眼便被攻克了。李大夫兵临城下时,城中的团练献了城门。没殃及百姓。不过临近的藁城几个县,百姓却是受苦了。”
刚绕出一个街坊,眼前忽然开阔,到了刺史府门前。郭晤道:“大军随着本部将官驻在各门。李大夫为了指挥方便,把中军设在了刺史府。李大夫在后厅。随我来。”
一进门便是座影壁。刚一绕过,就见一座大殿浑然伫立在眼前。封和看的轻咦了声。郭晤在旁笑道:“威风吧?我头回见时也吓了跳。这刺史府还是前朝建的。不知搜了多少民脂民膏。”
自大殿下来到门口,一块块铺的尽是纯白的石板。绕过前厅,隔着一片小园,看得见后面一座略小些的建筑。眼看这小园一周拼着五彩碎石,中间破出一道路来,铺的是白石配黑紫色的石头镶的五福拱寿。郭晤引着封和走着,朝地上一指:“看那个石头。有讲究的,荆楚之地才有,平素拿这个做的一个小小的笔洗,就值不少钱。这边倒拿来铺地。”
封和轻声道:“我们那边有座火焰山,上面的石头是红色的。要多少便有多少。”
到了后厅前,两人下了马,郭晤领着封和进去。刚一踏进,封和不由一怔。从外看这后厅也是飞檐画斗,里面却空空荡荡,连幅障幔也无。几扇窗户大开,投进来的阳光却像化进了这空旷里了一般。左边架子上撑着一副铠甲,窗下摆着一套桌椅,桌上砚里还蓄着新墨。转头望去,右边窗下稍亮的地方,李光弼正双膝着地,趴在地上看着什么。
封和见他看的专注,长襟想来是觉得碍事,随意的掖到了后腰,心里奇怪,转头望望郭晤。一看他倒像开心的很,躬身行了个军礼,沉声道:“李大夫,封公子带到。”
模模糊糊听着李光弼“唔”的一声,头也不回的道:“你下去。帮仆固将军练那五千兵。”
郭晤得了令退下,独留了封和一个人立在门内。厅内本就又大又空,又没卫士仆从侍候,登时便静的出奇。封和心中不耐,见李光弼爬在地上挪来挪去,似是在丈量距离,不由悄悄朝前迈了几步。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右边厅下的白石地面上,一笔笔一道道,竟勾满了各色线条。在安西军中虽然见过,却着实没见过这么大的。当下轻吁了声:“地舆图?!”
李光弼却不应声。旁若无人的前趋后退,又看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长叹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掌心,低声道:“昨晚睡得还好?”
李光弼目光投过,封和情不自禁的一凛,连忙道:“好。就是前半夜入睡的慢了些。”
看他走到左厅桌前,拎起茶壶斟了杯茶,扬头喝了。封和终是忍不住问道:“叔父,那边地上的是……地舆图?”
见他轻拂了拂长须上沾到的水沫:“郭晤画的。别看他是个贵公子,画画却有一手。我说了句军中的地舆图多处标记有误,他三天两夜没合眼,凭行军一路上的记忆画了那个出来。士兵也多有央他为亲人画像的。”
封和听得呆了,脱口问道:“怎么画?”
“这边描述,他那边下笔。听说还算传神。”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忽然透出一股冷意,“引得军士思乡。若是军心摇动,白白助了贼人。”
封和正自惊奇,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蠢蠢欲动的念头便如给强压了下去一般,好一阵闷闷。忽见他目光一抬,朝自己望来:“李崖在长安,近来如何。”
封和长睫一眨,轻声应道:“很好。”又补充了句,“我很佩服李崖哥哥。”
李光弼神情淡淡,不像多么关心封和的答案。长袖一抬,朝桌案后指指:“过来坐下。”
封和心里一突,情不自禁的小退了半步,笑道:“和儿……和儿站着不累。”
他却也不再劝,沉声问:“你在安西,你爹都教过你些什么?”
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么一句。封和一怔,犹犹豫豫的道:“我爹……没教过什么……小时候教过和儿读《诗》,后来……后来岑叔给和儿讲过《战国策》,还讲过几章《孙子》。”
李光弼一顿,轻一颔首:“你可知你爹最爱读的,是哪部。”
封和被问得迷糊。回想爹爹堆在案上枕旁的,都是什么书?想了许久,来来回回的,都只是各路公文,来往文牒罢了。
李光弼却不待她回答。一双虎目精气尽敛,低声道:“常清与我相交时,最爱读的,是《战国策》。”
======
史载封常清多所历览。到底喜欢看什么,只能猜了。他算得上唐代著名外交官,口才风度文笔俱佳。《战国策》多录纵横家雄辩之辞,私下揣测,多半是他年轻时偏爱的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