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便如闷雷般，轰隆隆在空荡荡的箭楼里滚了一滚。几个小兵吓得一哆嗦，齐刷刷的缩了回去。仆固怀恩看看颤个不停地封和，恨恨骂道：“平日里看着多有见识，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封和怔怔的看着那束伸到脚下的暖光。这箭楼不知用了多少年，砖地早给磨得坑坑洼洼，明明暗暗的一衬，显得那束光像是拼命伸过来抓住了自己一般。心里想把脚移开，却全然不听使唤。忍了忍一阵阵泛上来的哽咽，低声道：“岑叔……岑叔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他能让你跑到这来？”仆固怀恩走了几个来回，被挡住了的光束碎成一缕一缕，“打退了这拨叛贼，立马叫人送你回安西去！”
满耳灌得都是他的怒气。封和看着他压过来的影子，心里忽然一暖，只想扑上去抱住。怔了一怔，小声答：“和儿自己回安西……和儿是想问问叔叔……爹的事……”
眼前敦实的身子一动不动。几星灰尘在浮在光束中，上上下下颇是悠然。仆固怀恩闷哼一声，突然又发火骂道：“叫文书过来！我这就问问岑参，留在安西干什么了都！”
封和只觉胸中一颤，一片冰凉渐渐洇开。知他怕引自己伤心，多半是不会说的。脑中昏成一片，想要奋力爬起，又隐隐觉得索性便跌入这片混沌中。正失神间，又有人影畏畏缩缩的挡在门前。仆固怀恩正有些慌神，一见之下，顿时有了底气，回头喝道：“看什么看，滚出来！”
门口那人连忙向里跨了一步。少年人的嗓音尚有些尖锐，却故意压低了做成熟状。咳了一咳，禀道：“仆固将军，方才将军带这位公子进城，有位穿白衣的姑娘跟了过来。”
封和一怔，抬头看去，门里站着的正是方才城楼上那个领队。心里忽的微微清亮，似是一个念头奋力拔了出来。就听一旁仆固怀恩哼了一声：“有话快说！”
“仆固叔叔！”封和叫道。就觉那声音轻飘飘的化进空荡荡的箭楼里，眼见那人被仆固怀恩喝得一缩，心里忽然有些着急，深吸了口气叫道，“仆固叔叔！”
这一声总算大了些。几个字出口，便如长长叹了口气般，胸口一阵窒闷。见仆固怀恩回过头来，低声道，“她……和我一起来的……”
仆固怀恩转头朝那领班瞪了一眼：“还不去，把那姑娘也接进来！”
那领队大概是被仆固怀恩骂得多了，总算有件做的妥当的事，神色间隐隐露着得意，道“末将已将她放了进城，就在下面候着。”
自己竟把巫离姐忘了。封和坐在椅上，忽然一阵眩晕。仆固怀恩挥手打发那领班出去，回过头看看封和，闷声道：“刚才在城下，他难为你了？”
见封和摇了摇头，仆固怀恩蔑然哼了一声：“你可知道他是谁？他爹可是朔方节度使郭大夫。老子那么大功业，生个儿子窝囊的，弓都拿不起来。”
封和微微一怔，抬头看着仆固怀恩。又听他滔滔不绝地续道：“我刚跟李大夫，郭大夫就把自个儿子送过来，说要跟着李大夫历练历练。喝，刚来那会，还真当自己是个公子。李大夫叫他听你叔叔我调度，这小子马上马下，没一样叫人瞧得过眼的。偏生还骄得不行。来这那就是赔上命拼的，管你是不是什么五公子。别了这么多天，这两天才有了点样子。想当年我仆固怀恩跟你爹，你那会才多大点，就……”
正慷慨激昂间，忽然一滞刹住。低头看看封和，眼见她一张小脸雪一般白，看着自己怔怔的出神。心里懊丧，唉的叹道：“罢了，罢了。你来的也巧，战报说敌军这两日便到――你自小就这个样。有什么念头想干，那就非干不可。还没等干成，又换了下一个。你来就来，好好的给我呆着。这边正乱，像藁城，几天换了三拨主人。你可别再一个心血来潮，自己跑回安西！”
封和怔怔听着。仆固怀恩话音才落，便听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声音沉闷，便如什么重物撞到了地上。封和在军中呆的久了，知道那是穿了重甲后的脚步声。听着声音到了门前，微抬起头望去。李光弼一身青色深衣，身后跟着四五人的卫队，面色沉沉，立在门内。
上次见面已是数年前。李光弼容貌固然没多大改变，封和却已不是孩子的模样了。仆固怀恩知道李光弼同封常清有交。眼见封和仰着小脸看着李光弼，李光弼也望着封和一语不发，怕他是不认得封和，踏上一步叫道：“大夫，这是，这是封和啊。”
李光弼目中的波澜丝毫不动，“嗯”了一声，向里走了几步，立到封和面前。伸手按下了撑着扶手就要起身的封和，沉声问：“你是自潼关来的？”
上来便是这么一句。仆固怀恩见封和摇了摇头，李光弼又默然不语的看着封和，心里奇怪，转身对着门外的卫队喝道：“给郭小将军说，去收拾出来两间干净屋子。”
门外卫士得了吩咐去传话。仆固怀恩忽听背后李光弼低声问：“李崖让你来的？”
封和睁圆了眼睛，定定的望着李光弼不言。上一次在长安，便觉得他不知哪里让人畏惧。可那次还有其他人在旁边。目光逡巡，想要从他脸上寻着一点和李崖相似的地方，小声道：“哥哥不让我来。最后没有办法，叫他的朋友送我。路上我和其中的一个走散了。另一个等在下面。”
仆固怀恩从未听过李崖的名字。听封和口气，倒似是李光弼的子侄一般。之前从未听李光弼提过自己有子嗣，这一来越发的摸不着头脑。李光弼却不再做声。默默望了望封和，转身沉声道：“仆固将军。她就麻烦你安排人照顾了。”
仆固怀恩一口应下：“那是自然。她可是我眼瞧着长这么大的。”
说完满心盼望着看着李光弼，只道他会再吩咐些什么，哪知道他只一点头，拔脚便往外走。仆固怀恩呆了一呆，忽见李光弼脚步一停，侧过头唤道：“仆固将军。”
仆固怀恩连忙应了声在。却听他沉声吩咐：“战报有变。今日你且将她安排妥当。明日早晨，中军议事。”
一句说完，也不等仆固怀恩回应，转身踏了出去。候在门外的卫队脚步橐橐，渐渐走远。仆固怀恩回过神来，哈的一声：“才当几天节度使，谱就这么大了。”回头瞧瞧封和，“也不知道你爹怎么就跟他结的交情。安西旧部活下来了三十九个，你仆固叔叔我都给带来了。那家伙，嗬，都攒着跟这李大夫的火！”
见封和一双圆眼闪闪的望过来，仆固怀恩一拍大腿：“你刚才也看见了他那样。啥都没干呢他就拉着个脸。你知道你叔叔我不怎么拿那些个规矩管底下人。可就算那个谁，啊，那个曹炎，我都没见过他像李大夫这个管法。那除了一天拉几次尿，干什么都规定的死死的。我也没见他手下的兵就怎样，要说骑射本事，还是咱们安西兵强。”
见封和眼中似乎有了几分神采，一高兴正要再说，忽见那郭家五公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前，郑而重之的禀道：“将军，末将问了军中主簿。军中没有空闲的房屋了。”
仆固怀恩心中不耐，斥道：“没有就想办法！真找不到，今晚上你就睡城墙，腾出来间屋子！”
封和抬起头，看着门中的少年。方才满心烦乱，竟没注意到他生了一双颇引人注目的丹凤眼。封和心里微微一怔。这双眼睛分明见过。是李崖吗。现在想来，李崖的眼睛是像李光弼的，圆圆的带点棱角，像老虎的一般，却不是这样。眼见那双丹凤眼低垂，精气一敛，反而显出一层柔光，沉声禀道：“末将已找到了两间空置的民房，给了房主些银钱，安排了人正在收拾！”
仆固怀恩怔了一怔，喝道：“你这小子，下次一口气说完，知道不知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