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莹莹水意满夜光


本站公告

    这又是一天过去。李崖手上松松的扯着缰绳,任胯下马走的一步一晃。前两日的圆月被蚀掉了一勾弯边,明晃晃的挂在天上。忽的想起还在家里时,每晚被父亲揪到空无一人的演兵场,练拳,练剑,练枪。来回路上骑着马跟在父亲身后,也往往望了夜空出神。若是一不留神,马蹄打滑,父亲必然会回过身来厉声喝:

    堂堂男儿,还学女子望月伤怀吗!

    这怒容,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次。本该一笑,心里却反而泛了一阵凄冷:有多少年没回过家了?上次回去,还是刚被升了领军卫统领将军时,特意告了假,衣甲鲜明回河西。满心想的,只是让父亲看看:你眼里的不肖子,自也有人赏识!

    马蹄笃笃,软塌塌的敲在石板上。近来没和建宁王出猎,连马都疲沓成了这样。早晨起了大早,送南宫三人出城。和儿执意穿了男装,终还是拗不过自己,没束发,只按少女装束梳了两个丫髻。临行时,和南宫巫离告了别,等轮到封和,她一双眼睛亮亮的望过来,嘴角一弯,俯下身子,伸手抚上马颈:

    “李崖哥哥,这穗子,很好看。”

    串了明珠的大红丝穗挂在白马两耳之间,从马头垂下来,衬得那马和马上的小人,都似玉琢的一般。

    眼见着三人渐渐走远,封和忽然调转马头,朝自己疾驰过来。心下一提,虽明知道不可能,但难道她改了主意,不去常山了吗?

    奔到近处,她勒住马,朝自己气喘吁吁的喊:

    “李崖哥哥!我有东西留给你,放在书房桌子下面了!你小心,不要踩坏了!”

    心里一落,才应了声知道,又听她喊:“别丢了,回头我还要拿回来的!”

    李崖微笑。还以为是送自己了什么东西,原来不过是把自己这当了存货的柜坊。回来后在领军卫一直磨到戌时。三人一走,住处就只剩了自己和副官严七,何必早早的回去,独自对着一套空屋呢。

    一转进了小巷。一抬头,往日门前终夜亮着的灯笼,此时只剩了个黑漆漆的轮廓。心下一凛,口中连催,胯下马几步小跑到了门前站住。门扇紧紧合着。李崖下马来推了一推,竟是从里面闩着。难道是守门的军士等不到自己,放下门闩,自己去睡觉了。可严七明明被自己留在住处,难道他也会偷懒不成。扶着门板的手微一犹豫,还是抓起门环扣了起来。

    连敲了几下,铛铛几声刺耳的脆响,在清夜里炸开。忽的隐约听见门里脚步声响,落地轻捷,断不是严七。李崖一滞停住。哐啷几声,那人已经抬起了门闩,同时就听那熟悉的声音漫不经心的道:“子岸,本王现在是‘独坐空堂上’。”

    嘎的一声,面前的门扇被人一把拽开。建宁王立在门中,凤目扫过,瞥着李崖轻笑了一声:“你再不回来,本王就只能‘对影成三人’了。”

    李崖一怔,眼见那凤目薄唇,明明白白的就是建宁王,不由暗松口气,低声道:“殿下要来,怎么不告诉子岸。”

    就听建宁王轻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李将军架子这么大。中午就来了,活活等到现在。”说着一侧身,让李崖牵了马进来,“你那个怕事的副官,连着那些个看门的,都让我打发走了。之前问他们,说是你去了卫里。”眼光一带,“早知道你忙到现在。就让他们直接叫你回来。”

    李崖栓好了马,回过身微笑道:“卫里的事碎,不管也罢,管起来就没个头。殿下你是没带侍卫?”

    建宁王眉峰一抬,目光扫来:“明知道没别人,做什么还一口一个殿下。走走,给你备的午饭搁在书房。这下得,只能当消夜了。”

    李崖一怔。眼见建宁王一拂衣袖,径自朝后院走去,连忙几步跟上,一顿问道:“你还没吃?”

    却听建宁王只“哼”了一声,脚步不停,绕过小池,走到书房门口,刚要推门,忽的一回头,瞅着李崖轻笑了一声:“之前让你苦等过我几次。这回算是扯平了。”

    李崖默默一笑:“那王爷几次三番不顾侍卫跑出来,回去的时候要我帮着瞒过太子,混进东宫,又怎么说?”

    建宁王神色忽的一板,正色道:“我等臣子,理应为主上分忧,此等小事,何必劳动太子知道。”瞧瞧摇头直笑的李崖,长眉一挑,“等你等到这么晚,一会回去,还得要你帮忙。”

    李崖抬起头:“怎么不让叶倾跟着,太子问起来,也好说得过去。”

    建宁王凤目一闪:“进来再说。难得一个清净的说话地方。”一推门拉了李崖进屋,反手关上,望来的目光跳着诡笑,“听说你李崖的妹子在西市的回风楼上慷慨激昂了一把,特来拜师求问遣词造句之道。”

    李崖心里一突,建宁王一句说完,转身朝墙下矮塌走去:“那孩子伤了我大哥,该救她便救了,本不想再有什么。可谁让,”一揽衣摆坐在上首,拿过几上的酒壶,轻笑了一声,“可谁让她爹是封常清。”

    李崖走到建宁王对面榻上坐下。进屋时就发现书桌上横着什么东西。方才一看,却是巫离带来的那张琴。听建宁王说起封常清,琢磨不出他的意思,只应道:“今早我送封和离开长安了。”

    “你的副官说你一早带着几个人出门。我想多半这里面就有那和儿。”说着轻出了口气,“和。封常清一代封疆大吏,手下兵马无数,生了个女儿,倒起名叫和。”放下酒壶,自己拿了一只酒杯,递了一只给李崖,“倒也难怪他在任数年,安西内外罕有纷争。饭菜和酒都凉了,将就喝吧。”

    李崖默默接过已经斟满了的酒杯,心里一动,忽的就脱口而出:“我乳名安儿,听父亲说,就是封伯父取的。”

    话一出口,自己也是一怔。建宁王目光一闪,一顿笑道:“是吗。”举起酒杯和李崖一碰,“且看看今晚谁先喝倒下。”

    李崖酒杯刚举到唇边,猛然愣了。一抬头,就见建宁王却全然不觉般一饮而尽。放下秘色瓷的酒杯,叹了一句好,这才抬眼看看李崖:“玉髓酒,我大哥藏的。怎么不喝。”

    李崖怔怔看着神色如恒的建宁王。手上这酒杯,自己是认得的,分明就是封和包袱里的那只夜光杯。这杯子应当同封和一起在长安百里之外,怎么反而到了建宁王手中。这酒杯出现在这里,那封和,难道已经被人抓回了长安吗。瞬间几个念头转过,对面建宁王抬了竹筷,若无其事的朝那夜光杯一点:“子岸,这东西吓着你了?”

    李崖一顿,低声道:“殿下。封和她,她现在何处?”

    建宁王夹了一筷子醋芹:“你送她走的,倒问我她在哪。”送到嘴里嚼了几嚼咽下,“这东西丢在你书桌下面。我想该是封常清那女儿留给你的。不过,这可不是她的杯子。”

    李崖暗出口气。这夜光杯原来是封和自己留下的。低下目光看去。手指轻转,杯中酒痕荡过,莹然流光,竟像和杯壁都化作了一处。对面建宁王开口:“看出个中玄机没有。”

    李崖微一沉吟:“见过不少夜光杯,还没见过这么上乘的。”

    “把酒干了。”建宁王抛下一句,挪挪身子去拿一旁燃着的灯台。一只手举了,一只手胡乱推开碗碟,在几案中间腾了块地方出来,把灯台放上去,朝李崖一伸手:“杯子拿来。”

    李崖应声递了过去。建宁王把那夜光杯杯口向下倒拿着,举在灯台的焰光正上方,凤目往李崖一瞥:“你这有意思的东西不少,看好了。”说着手一沉,把那杯子罩在了焰光上。

    这一罩下,登时满室俱是荡漾的水光。李崖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声,眼看这莹莹碧意,浑不似人间。一看建宁王,却正微眯着眼睛,审视般望着矮榻内侧的粉墙。李崖一转头,灯光透过杯壁上的波纹打到墙上,竟成了清晰的字迹。一怔之下,低声读道:“大勃律王御用之宝。”

    只觉得建宁王目光朝自己一瞥,似是想说什么,手指一转,墙上的水纹也随着转过,又映了一行字出来。

    “天之苍苍,地之茫茫。我纵鄙陋,非本非唐。”不待李崖出声,建宁王先念了出来。一抬手将夜光杯拿离焰心,“这琢玉的手艺,在宫里倒也见过,只没料到番邦也有。”

    满室异样的光彩顿时无影无踪,李崖微微一顿。前后映出的字都是突厥文写就的。后来那几句让建宁王这随口译出,倒还有了几分傲然的味道。西域诸国称吐蕃为本。大勃律王把那么句话刻在自己的酒杯上,看来是标榜自己的国家虽然没什么财物,但既不会依靠吐蕃,也不会依靠大唐。正思索间,建宁王重斟了两杯酒,悠然开口:“弹丸之国的王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比娶吐蕃公主的小勃律王有骨气。只可惜,不识时务,终还是被安西平了。”重将那夜光杯递给李崖,“你怎么也懂突厥文。”

    李崖接过:“我母亲是汉人,父亲是突厥人。”

    建宁王也不应声,自顾自说道:“这大勃律王御用之宝,恐怕是那和儿看着好看,大勃律之战后,从战利品里挑出来藏了。”和李崖碰过杯,自己一扬头喝干,握着酒杯朝书桌一指,“那琴你从哪弄来。”

    李崖一顿,抬头望着建宁王:“这怕是留给殿下的。”

    眼看建宁王一扬眉,李崖微微一笑:“这琴是之前住在我这的那姑娘的。殿下既然与她是旧识,她留下琴来,自然就是给殿下的?”

    说完住口,暗暗观察建宁王神色。就见建宁王诧道:“我的旧识?你说那个穿白衣的姑娘?”

    李崖心一提,怎么建宁王好像不认得巫离。之前听严七叙述,建宁王见到巫离时,不是问过一句是不是之前见过吗。当下想不了许多,只点了点头。却听建宁王恍然大悟般噢的一声:“刚一见到看着眼熟,不过后宫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看着眼熟的姑娘,多了去了。”说着自己摇了摇头,“只是论理宫里不该有人穿白衣,怎么想怎么觉得她那眼睛和白衣在哪见过。你说这是她的琴?”

    见李崖点头,建宁王嘴角一勾,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不是她的。勃律王那夜光杯你就说是封家丫头的。这琴少说也有四五百年,正主早成灰了,只不知那姑娘从哪得来。”侧头望桌上一瞥,“琴是好琴,只是没款识,我一时也认不出来历。刚试了试,有什么地方不对。”说着抬眼瞅瞅李崖,“子岸,搁你这也是浪费。你也说是那姑娘留给我的,就让我拿回去吧?”

    李崖听建宁王说话口气竟像讨巧一般,不由微笑道:“不让你拿去,放我这挂着好看吗。”

    建宁王凤目一闪,笑道:“好,好。你放心……”

    话未说完,忽的神情一凛,侧耳凝神听着外面动静,李崖一怔,这才听见一阵砰砰捶门声自前院传来。李崖刚要起身去开门,就听一声尖声吆喝直刺进来:“太子妃娘娘驾到,广平王驾到,领军卫李崖,还不速速接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