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这样,他还要再说下去。”
李崖皱了眉望向床上的叶倾,来不及去细琢磨巫离说的“他”是李辅国还是建宁王。叶倾本没有什么病根。刚才在前厅时巫离那么一说,自己虽然觉得蹊跷,但也只有顺着扯了个谎。这当然不失为釜底抽薪的妙计。广平王遇刺本来就是李辅国的猜测。他握在手里足以治罪李崖的也只有东宫闯进飞贼,迷翻了叶倾这事而已。现在叶倾既然成了旧病复发,那所谓的飞贼,自然也不存在了。虽是这么想,还是忍不住低声责问:“太冒险了。要是李辅国执意来看叶倾,又怎么办。”
便听身后??,巫离自身后走过:“有他在,不会让那人进来。”
建宁王吗。李崖暗叹口气。一回头,巫离正立在木箱跟前,目光移过,轻一点头:“将军,放封小姐出来吧。”
总算结束了。李崖想着,反手提过茶壶。抬眼看看封和,她两只小手环握了瓷杯,好像借了透出来的温度取暖一般。仔细一看,杯子里的水还是满的,可已经不冒热气了。李崖略略顿顿,轻声问:“窗户关上吧。”
眼见她长睫一眨,仍旧望着窗外:“不用。”
光看这冷冰冰的样子,倒还有几分像巫离。李崖一时不知怎么答话,目光扫过搁在一旁的行李包袱。昨晚问封和时,知道了她有行李马匹留在邸店。今早进宫急匆匆的安排好各项事情,就赶回来带着她去取。她自然是不能穿了行刺时的宫装到处乱走的,李崖的衣服又都太大,便借了巫离的穿了出来。封和皮肤本来就白,这连日劳顿,又吃了惊吓,再被巫离的白衣一映,惨白的简直不像是活人。李崖看着封和,微一沉吟,含了微笑道:“这酒楼老板是突厥人。别人开酒楼,都是叫什么醉仙,什么知味。独他这家别具一格,回风回风,雄浑大气。”顿了一顿,望了封和笑道,“好像还是化用了岑参的哪句诗来着。和儿妹妹知不知道?”
上一次见面已经隔了数年,可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小丫头叫岑叔时骄纵的模样。和封常清有关的话自然不敢提。要闲聊些无关的,封和又总一副落落的神色,任李崖说什么,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李崖小心翼翼提了岑参出来,暗舒口气,望了封和,只盼她接了这个话头。
果然,就见封和被说得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转着茶杯,目光随着一队路过的驼队移过,低声道:“结草军前,回风阵上。”
声音极低,李崖却听得清楚,不由一怔。结草和回风,都是史书上鬼魂报恩的典故。结草是说有一老者的魂魄用草编的绳子绊倒敌人,来相助曾于己有恩的大将魏棵。回风则是魂魄化作旋风在马前引路,好让恩人避开陷阱,直捣敌巢。自己从小在军中长大,这俩故事听的也不知有多少遍。回风楼来了无数趟,也没想起来这茬。封和既然是封常清的女儿,知道这个顺口念了出来,也不奇怪。心里虽这么想,可还是被她口气弄得心里不安,试探着微笑道:“妹妹这一句话串了两个典故,听着还挺顺的。”
眼见封和嘴角一牵,吸口气别了头,望着楼下对面的一个铺位,语调平平,不动情绪般的开口:“臣若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生死酬恩,不胜……”忽然一颤,双手紧紧攥了瓷杯,不再说下去。
李崖一呆,这才反应过来,封和念得竟是建宁王留下的那封奏表里的句子。自己本想引得封和谈岑参,却忘了封常清临死前上的这奏表里,偏偏用了回风这两个字。眼看了封和别过了头,身子直颤,分明是强忍了不哭出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央求般连声轻唤:“和儿,和儿?”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店小二一溜小跑的凑到桌前,一搭手巾,冲了李崖赔笑道:“客官,实在对不住,您叫的这玉露团,小店今个没有。”
眼见封和别了头,假装在张望后面的店铺,分明是不愿让自己看了去。正自懊恼,听小二这么一说,心里一阵烦闷。这店小二是个生面孔。来的时候不到午时,还没几个客人。李崖一进来就吩咐小二开个雅间。结果这小二点头哈腰的赔礼说,有个商人事先定了房间,要宴请贵客,叫他们务必给留着。李崖见他不认得自己,也不多言,回头看看怔怔的瞅着来往商队的封和,由着小二领着上了二楼。玉露团是奶酥制的,入口清甜。李崖寻思着封和小女孩家,该喜欢吃甜的,特意点了,想她吃的对了胃口,或许还能开心些。结果这一来居然没有。当下压了火气问:“玉露团不是你们的招牌菜吗。怎么就没了。”
小二哎呀一声,堆了一脸的丧气:“可不是小店的招牌菜嘛。客官,您懂行,咱这玉露团,那用的可是北边的奶酥。这一打起仗,东西运不进来,之前存的那点,又经不住用。客官,别说是您,就是他贵妃娘娘,这会要是想吃咱店的这玉露团,那也不行咯。”
李崖瞥一眼封和,转头看着店小二:“既然没有,刚才点菜的时候怎么不说。阿光呢。”
就见小二一拍大腿:“嘿,客官,您认得阿光?小的还说,怎么客官您点的都是咱店拿手名菜,原来是老主顾。这可就怪不得。”见李崖皱了眉,嘿嘿干笑了两声,“您瞧小的这嘴,一?嗦起来就没完。客官,那阿光老家是太原府的。安禄山这一起兵,他急着回家接他老娘,辞了不干了。小的就给雇来替他了。”见李崖不应声,试探了赔笑道:“客官,不然您换个?您要是想吃甜的,咱家的‘甜雪’,那也是,鼎鼎大名。”
李崖心里不耐,正要开口,忽然封和转头过来,看着店小二问:“甜雪是什么。”
小二一咧嘴:“姑娘,要说这甜雪,那是拿上好的蜜汁和了面,慢火烤出来的。讲究的是松软洁白,其状若雪啊。”
最后这几个字,小二说得摇头晃脑。李崖看着封和,就见她嘴角一抿,似是笑了。这才稍微安心。刚要吩咐小二去做,就听封和道:“就要这个了,你下去吧。”
李崖一怔,转头望向封和。小二得了吩咐,哎的一声转身就走。就见封和双手握了瓷杯,倚着椅背,目光直随着他过去。笃笃声响,小二下了楼。封和却还定定的望着楼梯的方向。忽然长睫一眨,目光转过,微微抬头看着李崖,灿然一笑,唤道:“李崖哥哥。”
这苍白的小人一笑,李崖只觉得眼前一下子多了抹颜色。忽的想起了幼年时见过的封伯母。那明丽的笑容,分明就重叠在了封和身上。一晃神间,忙应了声:“怎么。”
封和却还是挂了那笑,微微转头望望窗外,又望向李崖:“玛塔的穗子旧了。那底下有个丝线店。李崖哥哥,你去给玛塔买个新穗子吧。”
李崖一滞。玛塔是封和的白马。之前在邸店问过她,知道玛塔是回纥语“火焰”。这马是回纥王子叶护送的,自然也就起了个回纥名字。封和这么千里迢迢的奔波,那马头上挂的丝穗自然不会有多鲜亮。可这会她叫自己去买,分明就是想支开自己。是觉得自己在眼前,要哭要喊都不自在吗。心里一酸,面上不动声色,含笑起身:“好。菜来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眼看着她还强自笑得灿烂,更是难过。微笑了一点头,转身匆匆下楼去了。唯恐自己多呆上一刻,她就要多忍上一刻。穿过楼下厅堂,站在门口望去,就见一家彩线铺子正在斜对面。战火烧起来后这西市比往常冷清了不少,可耳中的吆喝声叫卖声,一点不逊于旧时的热闹。李崖一瞥眼间,看见一队车马径直朝回风楼过来。就见小二搭了手巾,从自己身边钻过,口里叫着仲老板,欢天喜地的迎了上去。看样子,该是那包了雅间的“贵客”了。李崖默默一笑,长出口气,穿过人群,迈步走进那彩线铺子。
中午头里,店里人不是很多,只有三个女孩子正叽叽喳喳的围了店家讨价。眼见店家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一看李崖进来,连忙隔了三人招呼:“这位公子,想要点什么?”
李崖轻摇摇头:“不用麻烦。我自己看。”说着迈步走到一边架子前,目光扫过一排排挂着的丝穗。封和好容易支了自己下来,怎么能回去的太快。
想起原来那根是白色的,李崖比比长短,伸手摘下了根白色的穗子。一瞥眼,旁边还有根一模一样的红色的,微一犹豫,又把那白色的挂上,取了红色的下来。踱过几步,看见一旁的线轴上花花绿绿,缠着编就的五彩丝带。忽的想起了封和揣在怀里的那柄短剑。昨晚自己一打开封和藏身的木箱,便觉得一股淡淡的气味直袭过来。封和刚从箱底站起,就听巫离静静地开口:
“封姑娘,能不能用一用你的剑。”
迎了封和的目光,巫离默默一笑:“这剑的剑鞘能祛邪气。箱子里狭小,鞘上的气息散不出去,你才会醒的这么快。现在,”眼角一带,“叶统领还在那边躺着未醒。”
李崖想着,长出了口气。那剑鞘在叶倾枕旁一摆,他还真就醒了过来。两下一说,才知这前前后后,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崖看着一旁抱了双膝低头坐着的封和,懊悔之余也不免庆幸。若是她没遇见广平王,或是广平王转手将她交给了高力士,自己要见她,怕真就是在刑场上了。
给南宫说了巫离是怎么出现在前厅,怎么说的叶倾已醒。南宫瞅了巫离笑道,你们一个将军一个王爷,都没巫离一句话解决的干脆。巫离还是静静地不应。李崖朝南宫看去,就见他望向巫离的眼神间,竟似有几分倾心。这一下又想起巫离昨晚那几句似有深意的话。不知不觉间,拈起丝带,在指尖绕了几绕。
“公子,您挑带子呢?”忽听声音从背后响起。李崖一回头,见那三个女孩子已经不在店里了。店主正笼了双手站在自己身后。
李崖一点头,目光扫过,停在一卷黑色杂了红线的丝带上面,手一指:“那个,截两尺。”说着将手里的穗子递了过去,“加上这个。算一下。”
李崖踱到柜台前,看店主笑吟吟的揣了丝穗,拿了木尺剪刀拽了一段丝带量着,口里笑道:“公子好眼光。这穗子可是我们这手最巧的绣娘打的。您瞧这上面配的珠子,还是上好的大秦珠哩。”
李崖默不作声,只点了点头。店主截好了丝带,卷了一卷,交给学徒去包着,自己拿过算盘噼里啪啦一打,瞧着李崖,试探的笑道:“公子,那穗子配了珠子,就比寻常的贵些。这两样一共是二十三两二钱。去个零头,您给二十三两就成。”
李崖转头望望回风楼。方才隐约听见有人嚷“封常清”。仔细听时,满耳的只是叫卖声罢了。心下不由暗叹,想如今的长安,还会有人记得当年的封大夫吗。
取了银两付给店主,接过包好的纸包,转身重又走进回风楼。才一进门,正撞上小二急急忙忙的从楼上下来。一看李崖,嘴一咧,哎呀一声直嚷:“客官,您这可是到哪去了。快上去看看吧。您带来的那姑娘惹上禁军的陈爷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