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崖心里一突,反手抓了木扶手,借力一个纵身。刚站稳步子,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好了,仲老板,任他是谁的儿子,和我陈玄礼无关。不是说来吃饭,你怎么和这小孩子较上劲了。”一转头看见李崖,笑道,“嗬,子岸也在。怎么,一个人来的?”
李崖暗松口气,手扶了栏杆,微笑了应道:“刚子岸要店家开间雅间,店家不肯,说是要留给贵客。子岸还想,是谁能有这么大面子。”朝仍坐在桌旁的封和一瞥,“原来是陈大哥,这可就难怪了。”
这陈玄礼在禁军数十年,稳稳的坐着龙武大将军的位置。禁军诸将敬他为人,都称一句陈大哥。看来店小二口里的陈爷就是他了。虽不知道封和怎么惹了他,不过依了他的性子,断不至于穷追不舍。李崖心下稍定,目光扫过凑在一旁的众人。除去明显是看热闹的,有一个穿着打扮像是商人。就听陈玄礼哈哈笑道:“占了小老弟的地方了。”说着朝着那商人笑道,“仲老板,你想在长安做生意,我这小老弟你可得好好拜拜。”
李崖心里一提,看来就是他认出的封和。想来也是,封常清在安西十数年,来往商旅跟封和自然不陌生。西市南来北往之地,自己带封和来,偏就没考虑到会被人认出。眼下来不及多想,微笑着迈步上前:“陈大哥取笑了。子岸在东宫当差,薪俸前后一花就剩不了多少了,就算子岸拿那几个子都照顾了仲老板的生意,还怕仲老板嫌少呢?”
陈玄礼嗨的一声,随手拦住正要下拜的李崖,口中对了那仲老板笑道:“你可别小看了我这李崖兄弟年轻,太子和皇长孙可都器重的很。想当年我跟当今圣上的时候,圣上也还在东宫。要说禁军里那些个没脑子的,拼命的往高处爬,”说着望了李崖呵呵一笑,“哪比得上子岸老弟聪明,跟定了太子,安安稳稳的省心呢。”
四周已经不远不近的围了些人。李崖心下一凛,还没应声,那仲老板已经哎呀一声,抢先一揖到地:“小民仲精明,今日能结识李将军,真是祖上积德了。”
李崖刚要推辞,一旁封和忽然嗤的一笑,一怔看去,就见她缓缓转着手里的杯子,一双圆眼调侃般瞅着仲精明:“真是祖上积德,就过河西走安西,贩了东西去大食,做那十利百利的生意。怎么倒回了中土,攀交权贵,想在这长安扎根了?”
“你!”仲精明一声出口,又硬憋了回去,抬头看看李崖,腮上的肉一牵,堆了满脸的笑出来,“李将军,这丫头她……她是安西封常清的儿子。小民当年走过安西的商路,认得她。这封常清被处决,小民听说,朝廷下了旨,判了他儿子流放充军的。不知道怎么叫她给逃到今天。您看……”
李崖心里暗惊,瞥一眼封和,就见她微咬了下唇,紧盯着仲精明不言。这边念头急转,刚要开口,却不防一旁陈玄礼抢先笑道:“子岸,你看仲老板这还在盛年,怎么就糊涂了。这孩子明明是个姑娘家,他非说是封常清的儿子。来来,咱们别都光站着给人瞧笑话了,都入座,都入座。”说着朝李崖笑道,“子岸要是没别的事,一起吃顿饭吧?”
眼见陈玄礼目光扫过,竟似隐有深意。李崖一顿,来不及琢磨,微笑了一欠身:“陈大哥,仲老板,子岸来这回风楼,也是来请客的。”迎了两人的目光,朝着封和一抬手,“这是舍妹。”
一语既出,陈玄礼长眉一振,仲精明“啊”的一声,望望陈玄礼,赔笑道:“小民看她就是那封常清的……儿女。怎么,怎么又成了李将军的妹子。”
李崖面上笑着,脚步轻移,不动声色的挡在了仲精明与封和之间。一旁陈玄礼半开玩笑半当真的接道:“仲老板,这下能安心了吧?我说,这刚过完年,禁军那边杂七杂八可忙的事不少,仲老板要是还在这和我子岸老弟的妹子认真,可别怪玄礼不给面子啊。”
陈玄礼倒似在护了封和说话,难道封常清和他也有交情?李崖一个念头闪过,却见仲精明像是还咽不下这口气,顿了一顿,讪笑了凑到陈玄礼身旁:“陈大将军,是这,前些时候小民做生意路过安西,见过那封公子。瞧那眉眼,就是这……就是李将军这位妹子的……”
“仲老板!”
陈玄礼冷不丁的一喝。仲精明一愕住口,抬头望着陈玄礼,结结巴巴的问:“陈……陈将军?”
李崖一只手扶着桌边。就见陈玄礼皱着的眉峰舒开,鹰眼一扫,瞬间敛了锋利,若无其事的看着仲精明,呵呵笑道:“仲老板,怎么不往大食贩货物,倒回长安开铺子做生意了?”
就见那仲精明懊道:“陈将军,您是不知道。眼下这往西的商路不好走了。河东一开战,吐蕃凑热闹,吃了好些商路上的小国,坐地收钱。小民这也是没法子,走到半路走不下去了,这才回的长安。”抬眼看看陈玄礼,嘴角一咧,嘿嘿笑道,“能有陈将军照应,这真是,因祸得福啊。”
陈玄礼却不看他,只望了李崖,若有所思般道:“这安西离了封常清,果然就乱了。过几日得空了得提醒皇上,别光顾了剿灭叛军。安西那边,还得找个封常清一样的人镇住才是。”
李崖忙低头称是,心里暗暗感慨。到底是陈玄礼。封常清毕竟是顶了叛逃的罪名被处死的。随便换一个人,这赞他的话便不敢说。这仲精明也是没有眼色。本以为自己一说封和是自己妹子,他就该乖觉的,倒还揪着封和不放了。陈玄礼问他为什么不做大食的生意,显然是提醒他:要是没封常清,哪来你这几年的赚头。眼下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安生点?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这仲精明怎么就和封常清结了梁子。或者他就只是觉得,说出封和的身份,能讨陈玄礼欢心?心里正自寻思,忽见陈玄礼一转头望向封和,呵呵笑道:“姑娘好福气,有子岸这样的兄长照应着,可不怕被人欺负了。”伸了手指一晃,操了哄小孩的口气,故作神秘般说道,“这来了长安,可得乖乖的懂事,别给你哥哥添麻烦。”直起身来望了李崖,一捋长须,“子岸老弟,眼下不太平,你带你妹子玩两天,这该送哪,还是送哪去。”
李崖心里一突,面上挂着微笑,目不转睛的直直望向陈玄礼。上二楼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是没围过来的,也都伸了脖子往这边看。店小二也早在一旁连连搓手,眼睁睁看着这几人架势,只是不敢上前。陈玄礼四下一扫,微眯了眼睛看着李崖,呵呵笑笑,低声道:“人多口杂,万一出了什么老弟你也罩不住的乱子,岂不亏了令妹。”不待李崖应声,一回头对着仲精明点头笑道,“好了,耽搁了这么些时候。仲老板再不请玄礼入席,玄礼可要说仲老板戏弄人了啊。”
李崖暗吸口气,一颗心兀自狂跳。看看仲精明还犹犹豫豫的站着不动,李崖向陈玄礼微笑了一抱拳:“谢陈大哥提醒。陈大哥和仲老板自去用餐,子岸不烦扰了。”
陈玄礼笑笑,率先转身朝雅间走去,一旁小二可算得了个空,连忙搭了手巾上去伺候。仲精明正要跟过去,忽然封和一推椅子站了起来,对着两人的后背大声说:“我就是封常清的女儿,你要怎样?”
李崖制止不及,心猛然一沉,眼睁睁看着陈玄礼一滞停了脚步。仲精明也瞪大了眼睛回头望来,似是不明白为什么封和自报身份。急忙望向封和,却见她丝毫不见慌乱,目光一一扫过看过来的众人,朗声道:“众位,我是封大夫的儿女。”
李崖听她口气陡变,不由一怔。阳光自侧面投进来,勾得她那异族血统分明的脸庞越发突出。眼见她微微一扬下颚,昂然开口:“封大夫在安西数年,北通回纥,南御吐蕃,护得大唐商路畅通无阻。封大夫在日,安西烽火不起,各族将官,俯首听命,无人敢存异心。百姓安居乐业,客商到了安西地界,无不庆幸说,在封大夫这,晚上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顿得一顿,紧紧盯着仲精明,“我生于安西,长于安西,虽然年幼,但也懂得好歹。封大夫虽死,我安西上下,都敬他是一方父母。我安西子民,都自认是封大夫的儿女!”说着一滞,眼圈已然红了,强自昂了昂头,看着面色沉沉,不发一言的陈玄礼大声道,“封大夫既已不在,纵大唐泱泱,也再无人,可镇安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