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崖心下微微一怔。眼前的小人儿一身男装,但无疑是个女孩。肤光如玉,长睫深眸,顾盼间神采飞扬。恍惚中仿佛自己幼年时见过的,那让人情不自禁痴痴怔怔望个不休的封夫人。心里暗暗称奇,口中仍是笑道:“奉封大夫吩咐,来接封小将军赴宴。”
封和一对灵活至极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嘴角微挑,显然对小将军这个名号颇为满意。转头向屋内道:“岑叔,我就说要等等嘛。”回过来又对李崖不停口的问道,“爹要你叫我小将军的?爹他在哪?”
被称作岑叔的人也从屋内出来立在封和身后。李崖笑吟吟的答道:“封叔父正和家父在回风楼,托我来……”
“家父?”封和快言快语的打断,“你是说你爹吗?我爹认识你爹?”
岑叔轻拍了拍封和肩膀,沉声道:“和儿!”向着李崖问,“将军是禁军的人?”
李崖就见封和不情愿的扭扭身子,连顺从时都透着一股骄纵。又见这岑叔一身文人打扮,眉目清晰。若不是神情间那几分豪气和凌厉,李崖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封府的管家了。听岑叔发问,知道是从自己衣上的文绣看出来的。当下答道:“侄儿是在禁军做事。”
岑叔不言,紧抿着嘴,目光冷冷的和李崖直直对视。李崖被他盯得只觉得一股寒气直窜上来,却见对方目光突然转向柔和,对封和说:“去添件衣服,岑叔和你一起去。”
封和一跳转过身:“当然了,岑叔当然要一起去的,还用说吗。”说着钻进屋内。岑叔依旧是默不作声的的注视着李崖。饶是李崖颇有阅历,也被看得局促不安。不多时封和钻了出来,比刚才多罩了件火狐领子斗篷,更是衬得肤色如雪。李崖见过一些波斯商人,知道波斯人的肤色有异于汉人和回纥人,尤其是波斯美女,冰肌玉骨,颇胜汉族美人。看这封和相貌,八九分倒是遗传自封夫人。只是封叔父一向朴素,可光是这件斗篷就怕是价值不菲。果然是独女娇宠吗。
想到独女娇宠,李崖不由自嘲般微微一笑。就见封和几蹦来到自己面前,仰着小小的下巴,眼光在自己脸上转得几转,脱口而出:“你生的好俊!”
李崖闻言大窘,心想就算是回纥波斯族的姑娘,也未必像这般大胆。正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就听封和叽叽喳喳的又说:“你眉毛像我叶护哥哥呢!对了,你知道叶护吗?你应该知道吧,回纥的二王子叶护?我这斗篷就是他送的呢。”又满是羡慕的问道,“哎对了,刚才我岑叔叫你将军呢,你真的是将军?你怎么这么年轻就能当将军了?”
李崖看着封和那张热切的小脸,摆个苦笑出来:“小将军让我从何答起呢?”
封和竟然捶了他一拳:“什么小将军嘛,你爹和我爹是朋友,那你就叫我和儿好了。哎,不过我不是不喜欢你叫我小将军啊。”
还是一团孩气。李崖在心里暗暗给了封和一个评价。岑叔唤住封和,大步向门口走去,并不和李崖多搭话。到了门口,门房已经将岑叔和封和的马匹备好。李崖从小在军中长大,什么宝马没见过。可见了封和那匹白马,仍是吃了一惊。都说大宛良驹,封和这马,体态品相,似乎更在普通大宛马之上。难道又是那个二王子叶护送的吗。心里正思量,只听岑叔沉声问道:“怎么称呼?”
李崖心中激灵,脸上仍是微笑着答道:“侄儿单名一个崖字,岑叔只叫侄儿崖儿就是。”
岑叔四下一望,嘴里答:“崖儿,你是自己来的?”
“是啊。”李崖不解,随口答应。突然间灵光闪过,笑道,“岑叔是怕侄儿是冒充的封叔父故交之子,其实是禁军派来诳和儿妹妹出来,好抓她的?”
岑叔翻身上马,就在马背上微微点头:“封大夫为人倔强,冲撞了圣上的可能不是没有。方才见你是禁军统领,不由生疑。抱歉。”
李崖心里好笑,心想就算是要抓人,哪用我领军卫将军出马。要真是需要领军卫出马,对她一个小丫头,用得着拐弯抹角的费事吗。面上却点头称是:“岑叔谨慎,也是为和儿妹妹考虑。”
岑叔更不多言,一旁的封和倒仿佛毫不关心这边说些什么。立在马侧,按住马背一个翻身,李崖只觉得眼前一团火红一滚,封和已然稳稳的坐在鞍上。见她露了这么一手,李崖不由一愣。只听门房一叠连声的惊叹,又见和儿嘴角上勾,得意的看着自己,心下雪亮。附和道:“和儿好身手!”
听到赞叹,和儿更加得意,一提马缰就直窜了出去。岑叔眼明手快,一把拦下:“和儿!留心行人!你还不知道封大夫在哪里,这是着急着去哪?”
李崖上马,见封和鼓着小嘴,微笑着向前几步,答:“岑叔,和儿,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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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儿一路上仍是极不安分。她那身斗篷和胯下白马鲜明的鞍鞯倒是引了不少目光。李崖听见有行人在猜测这位公子是哪族的王子,不由暗笑。一路引着两人到了回风楼,上得楼来,才推开隔间的雕花木门,身后封和就欢叫一声,几蹦过去,搂着封常清的脖子嚷:“爹爹!”
封常清宠溺的摸摸封和的小脑袋。李崖见母亲笑逐颜开,父亲却讶异的问道:“这是和儿?”
封常清轻轻拽开封和的胳膊,吩咐道:“和儿,见过你李伯父,李伯母。”
封和立直身,对着李光弼夫妇躬身下拜。李崖见她霎时间没了稚嫩的神情,不由微微吃惊。听她唤着伯父伯母,声音清脆,暗想毕竟还是小孩子。只见母亲拉起来封和左看右看,喜欢的不得了般,扭头对父亲说:“你看,这和儿可多像弟妹!”
李光弼点头答道:“到底是儿子仿母。”
李夫人轻声埋怨说:“什么儿子,人家和儿明明是个美人坯子。”说着褪了自己腕上一只金丝镯子,拉过封和的小手给她戴上,“好和儿,拿着,伯母疼你。嗬,瞧着小脸,玉琢的一样。”
封常清笑而不答。封和乖巧地谢过李夫人,李崖听着身旁岑叔稳稳的道:“和儿从小在西域长大,和各族商旅都混得极熟。回纥二王子尤其同和儿交好,赠了和儿回纥名字‘和阗玉’。”顿一顿,又接道,“如今,‘和阗玉’这名号在天山南北,倒比‘封公子’更为人所知。”
又见父亲微皱眉头,对着母亲道:“明明是封‘公子’,你……”
封常清轻轻摆手:“李兄,和儿是女孩不错。当年,”微滞了一下,迎着李光弼诧异的目光,解释道,“当年珈蓝离去,我不愿再娶,便把和儿当男孩养大了……安西上下,才会唤她‘封公子’。”
李崖闻言,看着父亲,心里冷笑。当年母亲不育,父亲便纳了个偏房。才娶进来不久,母亲便有了他。父亲本是突厥人,一夫多妻,无可厚非。但是见了那小妈,仍是浑身不舒服。终了小妈也没能给李家添个男丁,只有李崖一根独苗。数年前自己在这京城寻了差事,不是和想躲开小妈无关的。又听封常清指着岑叔对父亲说:“这是岑参,文采绝世。军中文书多是由他起草。和儿也粘他。”
岑参!李崖暗暗一惊。虽然他在长安,也读过不少商旅带来的岑参的诗文,开阔壮丽,气势不凡。原来作者就是眼前这个有着凌厉目光的文士。几人落座,一边谈笑,那边酒菜已经流水般送来。李崖暗自留心,封常清虽然不够俊朗,但是言谈举止间很有几分潇洒气概。封和席间竟一敛骄纵,和母亲应答颇为得体。岑参话不多,只是静听父亲和封常清交谈,偶尔插一两句评论。看看母亲见了封和,好像开心的从心底都能笑出来,不停地给她布菜。李崖正在寻思,突然听见封常清问道:“安儿,随叔父去安西建功立业,如何?”
李崖心里一愣,心想怎么突然说带我去安西,安西劲旅中不缺勇将,总不能是相中了我弓马娴熟。嘴里推辞道:“侄儿颇受太子和建宁王恩惠,难以弃之而去。于京都一样可以建功立业。”顿了顿,又补充说,“何况父亲就在河西,离长安不过咫尺。如果侄儿去了安西,可就……”
封常清摆摆手,意味深长的望着李光弼:“我只道我心疼和儿,不愿她远行,却不想安儿也不愿离李兄太远呢?”
李崖直觉封常清话里有话,正在琢磨,小二又挑帘进来上菜,布置好了一欠身道,“各位爷,这是小店招牌菜,‘婴儿肉’,各位爷慢用。”
“婴儿肉?!”封和睁圆了眼睛惊问,“难道……难道是……”
李崖知道封和心中所想,挥挥手让小二退下,微笑着解释说:“这菜是用青蛙肉混着冯翊羊肉,加上鲜鲤鱼制成的。起那个名字,不过是表示它鲜嫩异常。和儿妹妹不用那么吃惊。”
封和眼波流动,长出一口气:“我还以为像……像易牙烹子一样……”
岑参啜了口酒,接道:“和儿,你知道易牙烹子,可你知道易子而食吗?”
易牙烹子,李崖知道是春秋时齐桓公的故事。齐桓公遍尝美味,一天突发奇想说还没吃过婴儿。一旁的易牙听见了,回家将自己的儿子蒸了,献给了齐桓公。齐桓公大喜,认为没有比易牙更忠心的了,易牙因此得到重用。管仲说,人无不爱其子,自己的儿子尚且不爱,焉能爱君。无奈桓公不听。后来易牙果然作乱,桓公被气死在病榻上,连尸体都不得入殓。易子而食,则是说战乱时候,流民缺粮,饿的实在不行了,就互相交换了孩子煮了吃。乃是极为无奈极为怆然的情景。封和听见岑参如此说,好奇的摇头:“岑叔,和儿不知道。”
岑参轻笑,答:“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如此盛世,知道了也不过是谈资罢了。”
封和眨动长睫,竟不再追问下去。
听着父亲和封常清聊着别来事项,塞外风光,李崖时而为几人斟酒,时而吩咐店家再添酒菜。心知此日一别,封常清总会再入朝奏事的,也还罢了。封和与岑参却未必能再见面。他自弱冠便独自于京师闯荡,见惯了团聚离散。只是望向和儿的目光里有了几分黯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