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皇帝一揽宽大的袍袖,随手折下一枝道旁正开得招摇的牡丹。细长的凤目扫过身侧行止恭谨的安西都护封常清。知道此人出身贫寒,文才武略倒是不错,在安西励精图治,平吐蕃,通回纥,样样干的干净利落。只有那副跛脚斜眼的尊荣配不上这赫赫才华。前日接到此人入朝奏事的文书,碰巧高力士禀报说露华亭的牡丹开了,一时动念,宣了封常清入宫,携了贵妃就在露华亭召见这封疆大吏。
“不曾。”封常清沉着应答,“安西春天也难见百花,更何况一年中有半年都是漫天飞雪,哪有此等风光。”顿了一顿,又道,“然而漫天飞雪,也不失为人间奇景。臣一幕僚就曾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此等壮丽,却也是陛下不曾见的。”
玄宗哈哈大笑,“朕知安西劳苦,故召卿至此处。不想朕之将士身处苦寒之地,尚能自得其乐,”说着扶正贵妃杨玉环的脸庞,左右看看,在高耸的云髻中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将那朵牡丹插上。伴着贵妃格格娇笑,玄宗转向封常清,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实乃我大唐之幸!”
封常清低头不言,一行人随着玄宗步入露华亭。虽然外面北风朔朔,此亭周围却是温暖如春。封常清暗暗留心,揣测应是引了温泉水,地气阳暖之故。亭周清一色的璎珞牡丹,一副贵小姐全然不知世间劳苦的模样,开得放心大胆。玄宗和贵妃落座,一旁已有人沏上茗茶。玄宗向着侍立的封常清一摆手:“卿为我大唐出力良多。不必拘束,入座就是。”看着封常清谢了恩斜斜坐下,转问贵妃笑问:“前些日子要你找的宅邸,可有合适的?”
玉环微嗔道:“还说呢,哪就那么着急着找宅子了,还偏要臣妾去寻。臣妾在深宫,哪知道有什么好的宅邸了。只得央了杨?。今晨臣妾娘家来人,说在靖安坊找到处不错的,格局陈设,管保不没了陛下脸面。”
玄宗呵呵笑着,轻拍了拍玉环的小手,向封常清道:“卿虽镇守边关,但贵为朝廷大吏,在长安没有府邸,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朕知卿劳碌,要贵妃留心,为卿择了处宅子,卿莫要推辞。”
封常清一惊,忙起身拜谢。却又听玄宗悠然问道:“朕听闻卿有一子,也在军中做事?”
封常清忙禀道:“臣只有此子,本不应贪占一份粮饷,只因臣过于溺爱,出征时又不忍将之留在府内,便带其出征。不过是做些传令、文书的闲职,不曾上阵拼杀,亦无甚功劳。全是臣一片爱子之心才将之安插在帐下。何况……”
玄宗挥手打断:“朕只问卿有没有公子在军中做事,卿如何?嗦了这么许多。朝廷百官,如卿等功劳的,早已荫及子孙,更不必说卿之子确实为我安西劲旅效力。朕欲赏其五品服饰俸禄。”见封常清又有推辞之意,接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卿莫要拂了朕的好意。”
封常清欲言又止,犹豫一番,只得再拜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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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大明宫,冷风吹过,只觉遍体凉透。久在边关,这伴君的差事,委实难为。才刚松口气,带路的小宦官施了一礼:“封大夫,高总管吩咐了,有人要见封大夫。”
封常清心下纳罕,心想自己在长安并无旧交,难道是因自己升官,见机来攀高枝的?心里念头急转,口中问道:“何人?”
小公公四下里找了找,突然满面堆笑,向着不远处招呼道:“李将军,封大夫在这里。”
封常清顺着望过去,只见一名少年大步走来。腰直背挺,窄袖短衣,大红束腰,月白衫子,肩头处纹着神兽白泽,神色洒脱。小公公迎上去,似乎和少年极为熟识般笑道:“李将军,封大夫给你带到了,你可欠小的一顿酒。”
少年随口答道:“这还用说?”脚步不停,来到封常清面前躬身下拜:“侄儿李崖,奉父命请叔父前去一叙。”
李崖?封常清略略一怔。眼前的少年虽然举止老成,细看来不过十七八岁。看那白泽刺绣,应是龙武军领军卫的人。墨眉均匀,目光湛然,眉目间并不像哪位故人。试探着问道:“令尊是?……”
李崖立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家父名讳上光下弼。”
李光弼!封常清恍然大悟。两人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相识。当时安思顺还是朔方节度使,李光弼在安思顺帐下做牙门将,封常清还是一介白身。李光弼为人直率,不大会迎来送往,偏偏和自己投机。印象中李光弼是有个儿子乳名安儿的,这些年不见,竟已经长成。想李光弼向来治军严格,不想生了个儿子也是这般中规中矩。随手接过随从递上来的马缰,关切的问到:“李兄近来可好,如何到了京都?”
李崖笑答:“侄儿不才,在太子东宫当差。那日听闻叔父要入朝奏事,忆想当年家父与叔父相交甚深,叔父远在安西,相见不易,家父必然盼着能和叔父重叙旧谊,故派人飞马去了河西,报给家父知道。家父得知,带着家慈赶来长安,今日方到。得知今日叔父受召入宫,侄儿托了高总管,务必让侄儿得见叔父。”
封常清听着李崖小小年纪满口套话,心下好笑。打量着面前这张英气勃勃的脸庞,寻找心里关于小安儿的记忆。李崖被封常清看的不安,局促的问到:“封叔父?……”
封常清略略一笑:“不知当年那个把他爹的大宛良驹活生生揪成了秃尾巴毛驴,成天光着屁股到处乱窜的小安儿在哪呢?”
李崖听封常清提起自己小时候的糗事,不由发窘。封常清纵身上马:“我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在禁军中的上司,不用这么板着。李兄现在何处?”
李崖忙回答说:“侄儿已经在西市回风楼定下酒宴,父亲和母亲也已经到了,只等叔父。”
封常清笑道:“这才是了。我这次入朝,是带了你弟弟,哦不,你妹妹来了的。这会应该还留在西市上的安西邸,顺路接了她就是。走,在前带路。”
李崖上马,入凤凰门,一路开道。他虽是李光弼独子,却是从小颇受辛苦,练就了一身不弱的本领。加之处事仗义,江湖上朋友众多。李光弼长期在外驻扎,他却得以在长安入了禁军。又机缘巧合,得到了建宁王李?的赏识,年纪轻轻就做了领军卫将军。自幼李光弼对他约束就极为严格,在宫内做事又需要处处谨慎,不由养成了心思缜密的性子。封常清按马缓缓而行,眼见一路上时时有人招呼李崖,走卒贩夫,三教九流,都仿佛是李崖旧相识,不由暗叹李兄那样的直肠子通到底,安儿如何生能得这样的玲珑。行不多时,四周渐渐热闹起来。叫卖声,讨价声,纷纷杂杂。到了一处酒楼前,小二见了李崖,乐呵呵的迎上来牵住马,招呼道:“李将军可来了,菜可都等着下锅呢。”
李崖笑道:“有劳!”。回过身对封常清道:“就是此处了,老板是侄儿的朋友,专留了上等雅间给侄儿。父亲和母亲已经到了,不如叔父先上楼去,侄儿去接了弟……”
封常清微微点头:“妹妹。”
李崖心里奇怪。当年匆匆离开朔方时,封叔父那回纥波斯两族混血的夫人已经身怀有孕,后来听父亲对母亲说封叔父得了个千金,同时传来的消息就是明丽的封夫人红颜薄命,因血崩一命归西。后来随父亲去了河西王忠嗣帐下,听西域来的商人说,封叔父有个小公子,深得回纥可汗和王子的宠爱。父亲只当当年送信的人错把儿子当成了女儿,算来这孩子也该十一二岁了。可如何封叔父之前提起时又改口?难道自己家的是儿子女儿还弄不清楚吗。
封常清下马,一旁随从将马匹牵去了后院。上了几阶,想起什么事般回头吩咐李崖说:“到了邸店,你只说来接封和公子。”
原来封家妹妹叫封和。李崖暗想。不对,怎么是公子?不是才说的是妹妹吗?李崖心中疑惑,表面不动声色,就在马上躬身,应道:“叔父只管上楼,侄儿去去就回。”
西市虽不过两坊之地,但却是长安最繁华的所在。来往商旅,纷纷乱乱,把本还算宽阔的道路填的满满当当。李崖怕伤了行人,不敢纵马,好在安西邸离回风楼不远,且耐着性子缓辔而行。到了邸店,说了封和公子的名号,店主叫了个杂役领他去后院上房。
安西邸住的大多是西域来的客商。李崖被领着穿过三三两两操着各种口音的人群,绕了几绕才到了一处小院。院子虽小,却收拾的井井有条,院中一株梅花正疏疏落落的开着。布置得就如小康人家的宅院一般。杂役笼了袖子,朝院内的屋子努了努嘴:“这位爷,安西大都护家的少爷就在那哩。”
李崖向里走了几步,只听屋内一个幼童的声音急急的嚷着:
“岑叔!等等爹嘛。爹他就要回来了。”
又一个声音响起:“和儿,你爹他入朝面圣,临时被留下也是平常。听岑叔话,不必等他了,先吃点东西再说。”
李崖心中一喜,加快脚步,向屋内高声道:“是封和……小将军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