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之下,层层叠叠的山峦已然一片枯黄。烟雾遮掩间,潼关已隐约可见了。身后马蹄咄咄,奉旨“陪同”自己来潼关内臣骆奉仙还真是恪尽职守呵。封常清挥了下马鞭,心中苦笑。
前方官道之侧,远远的能看见修了个草棚,应是给来往商旅歇脚用的。算来距潼关还有二三十里。若是自己独行,自然是直入潼关。只是如今路上多了这么个骆公公,前后可没少耽搁。说来到底是中原,官道密如蛛网,驿站星罗棋布。若是在安西,万里戈壁之中,一趟走下来,或许就赔了性命进去。能自如来去的,也只有像和儿那样自小在安西风沙里长大的人了。前些天给岑参写信说了东京之败。也想要写几句给和儿,反复思量终是下不了笔。也不知岑参有没有把东京失利的事告诉和儿。若是说了,想来她是不会说自己这当爹的指挥失当,只会跺了脚埋怨朝廷不用安西军吧。封常清低了头,目光无意扫过路旁枯草,连日憔悴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一转念间,又是一阵酸楚:可若是不说,她是不是还能多过几天快活的时光?
一阵马蹄声自前方由远及近。封常清回过神,抬头望去。就见马背上一人神情昂然,身后大红锦袍飞卷,直望自己飞奔过来。封常清只觉得心里一突,脱口喊道:“高兄!”
高仙芝却不应声,直奔至封常清马前,一勒马缰,胯下嘶风马登时站住。锐利的目光扫过后面抬头挺胸的骆奉仙,停在封常清脸上:“常清,怎么此时才到,难道皇上留了你问贼兵之事?”
封常清心下凄凉,淡淡一笑:“高兄,常清死罪之身,还能指望面见皇上吗。”
高仙芝神情一变,略略打量了下封常清一身的平民装束,却不做声。下颏微抬,对骆奉仙道:“常清已至军中,公公可以回朝复旨了。”
封常清只听身后骆奉仙尖声接道:“高元帅,皇上圣旨,奉仙这次来可还要换了边公公回朝奏禀这军中之事呢。”
封常清知道内臣边令诚在高仙芝军中做监军。原来皇上要骆奉仙随自己来,也不全是押送自己。看看微眯了眼睛的高仙芝,摇头道:“常清已丢了山河千里了,高兄这么来迎常清,若贼人突然夺关,岂不是常清的过错。”
高仙芝拨转马头,同封常清并辔而行,骆奉仙见高仙芝明知自己是监军也不理睬,心里窝火,可也只能跟在两人后面。高仙芝沉声道:“常清,你一向谨慎,怎么这次就轻敌了。”
就听封常清淡淡一笑:“非是常清轻敌,朝廷之上,百官瞩目,圣上殷殷,若我再言贼人难敌,岂不损了王师气势。唯有言语宽慰罢了。原想只要圣上安心,前线如何指挥终还是常清的事情。如今我已是苟活,圣上取了常清兵权,自无怨言。只愿后来人知晓常清此败不是因为指挥失误,阵前莫要小觑了安禄山。”
高仙芝正要答话,忽的身后骆奉仙尖声插道:“这么说,你打了败仗倒不是你的过错。你担了这事,皇上还该感激你呢?”
高仙芝双眉一竖,封常清是何许人,不过才被削了官爵,你是什么货色,就敢操了这样的口气说话?登时就要发作。耳边封常清从从容容的声音传来:“虎牢关前,常清令自安西随我入关的骁骑军做先锋,直插敌军。上下诸将,无不血战。直至鸣金收兵之时,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无人后退半步。只恨临时招募的新兵不习战阵,见贼人骁勇,纷纷临阵惧逃。我于阵前连斩数人,仍旧压不住阵脚。”忽的语气激动起来,“常清死即死矣,东京虽是失陷了,众将和死战的士兵,大功自有天知!”
骆奉仙一时说不出话来。高仙芝哼了一声,仍旧向封常清问道:“常清,皇上没召见你?”
封常清长叹一声:“常清只得了一纸诏令,命我白身赴高兄军中效力。高兄,我欲以贼人势大上报,又恐皇上误以为我是要推卸败军之责。反复思量,还是没有上奏。”
高仙芝皱了眉:“眼下行营军队已召齐,即将迎敌。朝中诸将,只有你我同安禄山接过几仗。若他们不知安禄山虚实,怕是要坏事。”
残阳下一只孤鸿掠过。封常清望望西方,淡淡的道:“若常清身已不在,再言贼人势大,圣上必不以常清意欲逃责。”
高仙芝一震,定定的注视着封常清。半晌,沉声道:“你舍得下她?”
到底是十余年的故交。封常清低了头一声长叹。高仙芝抿了唇,听他缓缓开口:“高兄,当年常清跟随兄长之日,就知道此身已然不是自己的了。她幼时常清当了她做男孩养,不过是聊以慰藉。后来她渐渐长成,常清依旧当她是男儿。一来她和她母亲长的太像,二来,”顿了一顿,抬头直视高仙芝,慨然道,“多让她经历些,常清若有赴死之日,她一个人也能在这世上撑下去。”
高仙芝看着封常清平静的目光,手紧握了马缰,止不住的微颤。当年他就是这样举止从容的站在自己面前,毛遂自荐。多少事情来来去去,到了此时,仍是这样的潇洒吗。
胸中猛的一痛,拽过封常清的马缰,沉声道:“必有转圜余地,不到绝境,不能轻弃!且随我入潼关,大不了从新来过。十余年前怎样,如今仍旧怎样。常清,你再做一次我高仙芝的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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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岸!”
一直埋头书卷的建宁冷不丁唤道。李崖问了安刚要退下,不由一怔,躬身应道:“王爷?”
建宁抬眼瞟了瞟李崖,嘿的一声:“不就是冷落了你几天,至于成这样吗。”
你自然无所谓的,我可是要费心猜测你这王爷的心思。李崖暗想,嘴上道:“子岸哪里失态了?”
建宁一推桌案坐直,戏谑着瞅着李崖:“你若是真是按着规矩,就该应‘在’。你嘴上脱口而出叫我‘王爷’,又觉得摸不清我态度,所以连忙躬身。”凤目一转,笑道,“我说的可对?”
李崖笑笑,答道:“王爷若真的有什么事怪罪李崖,方才就唤‘李将军’了。听王爷叫‘子岸’之时,便已知道王爷仍当了李崖做朋友的。”
建宁哈的一声,应道:“你总归还是忐忑了的,不然行什么礼。”一拍案上垒着的一摞案卷,“子岸,你猜我在做什么。”
李崖向前几步,看着一本本的都是吏部的簿记。抬头看看建宁王:“王爷总不成是在研究朝中官职?”
建宁轻笑:“我研究那个做什么。封常清丢了东京,你知道的吧。”
李崖心里一沉,应道:“知道。”
建宁轻扫过桌案上一本本案卷:“我只奇怪,这人到底做了什么,当年朝上,皇上和百官都那么信任他。这才找吏部借了这些来看。”说着从几本散落的簿记下抽出一张纸,“这是我记下的,子岸,你听着。天宝年间,高仙芝出兵达奚,封常清留守后军,未闻前方战况,便写好了捷报。等高仙芝归来,见此战经过与封常清所写竟分毫不差,方知其不凡,表奏了他做折冲将军。后高仙芝出征,封常清做留后使。安西军混了各族人氏,高仙芝一走,便有人闹事,加上前方高仙芝兵败,全靠封常清镇住了局面。以此做到安西大都护。后来大勃律国反出大唐,封常清用了岑参的计策,破了伏兵,大获全胜。”说着眉梢轻挑,“子岸,发现了什么蹊跷了吗?”
李崖听着建宁王滔滔说个不停,想起封常清离去时决然的背影,一时黯然。听建宁王问,摇头道:“没有。”
建宁王瞥一眼李崖:“我记得你说你幼时就认识封常清的。他如何,你还不清楚吗。”
李崖沉吟了一下,答:“家父常说封常清文采气度,非常人能及。”
建宁轻笑一声:“不错。达奚时他是靠文采和谋略,后来平定内乱与大食谈判靠的机敏和能让人敬服的气度。唯一一场胜仗,他也是主动出击获得胜利。他这样的人才,就该放到中原大地,领上几千精骑纵横驰骋。让他去守关,必然坏事。”
李崖心中暗叹,强自应道:“虎牢关时,他似乎就是命令他从安西带来的小股骁骑主动出击。”
建宁抿了抿薄唇:“他大概是觉得临时招来的兵不好用,就让那么几个自己的兵打前锋。要知道安西骑兵固然悍勇,那安禄山的精骑也不是当摆设的。况且他们可都是冲着金银财宝过去的,输了就是反贼,赢了就是开国元勋,岂有不拼命的道理。”
李崖摇了摇头,一时默然。建宁自顾自的说下去:“眼下安禄山占了东京,各路兵马也调集的差不多了,他讨不了好去。多半就会在此称帝了。”轻笑一声,“称帝也好,说什么清君侧,还真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呢?”
李崖叹了口气,建宁还要再说,却被一个小宫女进来打断。李崖回过身,见那小宫女细声细气的禀道:“王爷,广平王叫您去泛舟。”
建宁王长眉一挑:“天寒地冻的,泛什么舟?”
小宫女低眉顺目着应道:“王爷,广平王说是李泌先生的意思。”
李崖就听建宁王吁了一声道:“知道了,这就去。”抽身站起拎起锦袍套上,一边转了头望着李崖:“子岸,这几天我也憋得坏了。本王算是认了,我就不是胸怀城府的料。今天算了,赶明再细说。你忙你的去。”
这李泌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怎么好像建宁王很是看重。李崖暗想,略一躬身,退了出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