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炎背了手立在操练场的矮丘上,望尽了东南,看到的也只有极远处天地相接的白茫茫模糊的界限。忽然心里就翻出了这么句歌。还是幼年时过那钟鸣鼎食的生活的时候,听府里的伶人抱了胡筝,且弹且唱的吧。
脸上的刀疤似乎也牵着一痛。天地改换,孤儿寡母,踉踉跄跄着发配千里充军安西。府中众人娇宠的小少爷,忽然就需要和母亲一起顶了朔风烈日,学着去给那些个粗俗不堪的士兵洗衣缝补。熬了不知多少屈辱,待到进了行伍,又咬了牙在刀剑缝隙间活了下来。积功一点点升上去,终于遇到了封常清,提拔了自己做将军。
仍忍不住望了一眼天边。收回目光看向操练场。一排二十余个靶子相隔数丈,远远的立在四百步之外。骁骑营的骑兵列了一队,每人放过十箭,那边就有人将中靶数报上。这列射过,撤到北侧,下列补上再射。有十箭全中者,当场赏十日饷银。曹炎搜寻了番,在北侧找到了封和那略显单薄的身子。这将近日午,也不过就发出去了七份赏银,她倒独占了三份。前些天她本来从军中回了府上的,不知怎么没几天又跑了回来。骁骑营的操练是自己和仆固怀恩两人负责,封和向来是跟着仆固练习骑射。仆固随封大夫入了关,仆固原来带的这部分,就也压到自己肩上了。
一瞥眼看见有人缓步自侧面上来。转头看清了来人是谁,不由吃惊,脱口而出:“岑大人?”
岑参轻点一点头:“曹将军。”
见岑参没带随从,神色间难掩的憔悴。曹炎捉摸不清,问:“岑大人怎么来了军中?”
岑参走上矮丘,望了望下面井井有序的阵列,低声道:“来看看和儿。”
曹炎扬了扬眉。专程从安西府跑来看封和?岑参还真是宠溺这孩子。抬手指着封和的方向:“她那列已经这轮已经过了,岑大人,在那里。”
岑参目光转过去搜寻,口里问:“她近来如何?”
曹炎应道:“射箭准头不错,力度差一些,不过也算难得的了。大概仆固将军约束的松,公子不怎么遵从军令,为此也罚过她,关了一天禁闭了。”
曹炎就见岑参的脸上现了一抹微笑,想来是在队里找到了封和。听到这最后一句,一怔转头:“什么?”
曹炎道:“不是什么大事。按例一日操演结束后,诸人依次会自南向北纵马驰过,以中靶数多者胜。寻常的搭箭动作稍慢,且不说中不中,能射出两三箭就已经不凡了。那日公子一趟驰过,中了五靶。末将正要命人打赏,公子大概太过得意,又纵马跑了一个来回,在奔马上前后腾挪,用尽了花哨,把剩下的靶子也都射中了。公子炫耀骑射,自无可厚非。只是当时还有后面的人正按序驰过。公子同他们两次错马,一个疏忽,难免误伤。”
倒果然像是她干出来的。岑参默默一笑,仍旧望着封和的方向。又快开始一轮了。远远的隐约见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最后一队射过,向北入列已毕,排的方方正正的骑兵队伍纹丝不乱,齐齐的移到了靶前。首列提缰上步,令旗一挥,几十张弓举起,顿时一片羽箭破空之声。
岑参忽然沉声道:“曹将军,封大夫失了东京,退守潼关了。”
曹炎一凛,转头看着岑参。他面上看不出喜怒,望了正操演的士兵续道:“今早接到了封大夫书信。新招来的士兵不听号令,纷纷溃逃。带去的骁骑精锐寡不敌众,折了近半。仆固将军也中箭负伤。封大夫退守陕州后遇上了高大夫,两人决定退守潼关。路上又被安禄山追击,丢了不少辎重。封大夫信上说正要入朝请罪。”说着一滞,默然不语。
曹炎皱了皱眉:“若令安西军入关,必不至此。”
岑参叹了一声:“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了。看那信是本月十六日送出的,明天就是大年夜,这十来天过去,还不知道封大夫入朝之后受了什么罪责。封大夫的书信措辞平和,不过。”下面弓弦崩崩乱响,岑参又叹一声,“言语间自看的出心怀长恨。”
曹炎手搭上腰间佩剑:“根本就无法取胜,如何不恨。”
“封大夫面上从容不迫,可揣摩文意,对此败很是耿耿。”岑参沉吟着说,“东京既失,怕朝廷要降了封大夫官职了。待中原平定,我安西同袍,不知还能不能聚首封大夫帐下。”
曹炎摇了摇头:“眼下也只有先等下一封书信了。不过就算大夫被贬官,只要平乱有功,应该还能重为安西都护。别的且不说,吐蕃,大食,回纥,这三方,若没了封大夫,换了谁能镇的住?”
岑参听着曹炎评论,眼睛却不离队列里的封和。几列射过,封和一夹马腹,昂头挺胸的随同队上前。终是轮到她了。见她从从容容的摸了羽箭,搭箭弯弓,从背后看过去,就是穿了普通骁骑的军服,也是说不出的英气。一侧令旗挥过,嗖嗖嗖几声,远远的就见封和面前的箭靶一阵晃动。
还是瞒了她吧。岑参暗想。令旗一挥,又是一轮搭箭弯弓。封大夫不曾教过她诸子经典,也没逼了她学平仄音韵。只是放了她在这军中。若她真是个男孩,再过两年就能上阵拼杀了吧。
见封和满满的拽了那弓,只等下令,不由默默一笑:才关了一天就这么规矩了啊。嗖的一声箭已离弦。同时就听操演场门口一阵纷乱。曹炎和岑参同时转头,就见一人一骑不顾门口兵士盘问,策马直闯了进来。曹炎皱了眉,按剑急步下了小坡。那人到了小丘下,跳下马背,竟一把将曹炎推到一边,跌跌撞撞的直望岑参过来。
岑参已经看清这人穿的正是骁骑服饰,只是蒙了几层尘垢,已然分不清了颜色。看他的样子,难道是从潼关千里疾驰来的。心里一突,脚步不由自主迎了上去。
那人到了跟前,一股劲一松,登时瘫软在岑参脚下。仰了满是血丝的眼睛,嘶声说:“大人,仆固将军命我回来报信,封大夫被杀了,皇帝还要杀封公子!仆固将军说,让大人快带封公子走!”
曹炎听得清楚,圆睁了眼睛呆在原地。岑参身子一晃,心里一片混沌,听着自己的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七日!”嗓音劈哑,“监军边令诚从长安回来,传旨杀了封大夫和高大夫!”
“……什么罪名。”
“封大夫是妄言贼人势大,堕了官军气势。高大夫是克扣粮饷。”
“……皇上为何要杀封公子。”
“仆固将军让我回来报信。”疲惫不堪的声音里带了哽咽,“边令诚杀了封大夫,又问封大夫左右,那个领了朝廷五品官饷的孩子在哪里。仆固将军说,皇帝怕连封公子也要杀,让岑大人千万赶在圣旨到安西之前带公子走!”
岑参只觉得彻骨的冰凉。眼看着两日赶了数千里路的小兵伏地痛哭,颤声问:“封大夫的尸首,如何处置了?”
眼前小兵仰起被泪痕尘垢糊花了的脸,哑声说:“就搁在一领草席上。仆固将军想给大夫收殓,那监军硬是不准!”
岑参心中猛一揪痛。咬牙望向曹炎。刚还在说封大夫平叛积功,或还能官复原职。这怎么连说贼人不可小觑都成了杀头的罪名了。高仙芝虽然和自己相交不久,可他那副直性子,真就做的出克扣粮饷这样的事吗。到底是谁人陷害安西两任都护!
曹炎脸色暗沉,走到岑参面前,低声问:“岑大人,令她上来吧。”
岑参吸一口气,转头看看场下的封和。耳边曹炎续道:“此事瞒不过她。皇上如果真的株连了她,不论大人藏她去哪,若不告诉她此事,一个疏忽她偷跑了出去,难免落在中使手里。”
看着那个挺直的背影兀自不觉,还在一丝不苟的取箭搭弦。岑参摇了摇头:“不能告诉她。我这就准备点布匹,只说要她护送车队到回纥王帐。再写了密信给可汗说明缘由,让他千万不要声张封大夫死讯。且拖得一天是一天。”
曹炎心里莫名一酸,沉声问:“岑大人还当了她是孩子?”
岑参一怔,转过目光看着曹炎。
听着曹炎声音里隐约透着一股寒意:“她自小没了娘,跟着封大夫东奔西跑,还没马背高就见识了这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大人看看她独处时的眼神,像是个孩子的吗。就因为她懂怎么做能讨得怜爱,大人就真当她是孩子了?”
岑参抿了唇不言。重又望向场中的封和。十箭射过了,她正伸长了脖子往靶子那边数中靶箭数的人看。岑参心口隐痛,一字一顿的说:“她经历的再多,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忽然场下一片口哨声。有人高声报上:
“七靶,封和,十箭全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