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崖正背了手默默的立在小池旁看巫离掰了碎碎的胡饼喂鱼。闻言一怔回头，正对上南宫的双眼。
自那天两人因建宁王身份的事生了嫌隙，还没来得及弥补。李崖犹豫着伸了只手出去，问：“南宫……你这是要回哪？”
南宫哈的一声：“小弟本就是四海为家的，不比子岸兄受王爷赏识，捧了铁饭碗吃饭，又有什么地方可‘回’？”
李崖一滞，南宫到底还是记恨这事吗。心中微黯，一时答不出话来。小池对面的巫离扶了太湖石站起，把衣上胡饼碎屑轻轻抖进池水中，望了南宫静静的道：“南宫大哥，如今战火正盛，留在李将军这里也好。”
李崖回头来看看一身素衣的巫离。她在自己这里住的这小半年，总是一副无关己事的漠然神色。就是偶尔称呼自己，也只是叫“李将军”。称呼南宫却是“大哥”。多半是南宫曾救过她的缘故。这边南宫摇了摇头：“就算没有战乱，南宫干的也不是什么本分人干的活。横竖不过冒险罢了，战乱不战乱又有什么关系。”
巫离轻提了长裙，踏着小池周围湿冷的土地走到两人之间，仰起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南宫：“南宫大哥，李将军是个好人。南宫大哥固然过不去李将军瞒了你那王爷身份的事，可大哥心里就没有不愿为人知的事情吗。”
李崖一愣，注视着巫离苍白的脸颊。她怎么好像在帮了自己说话？南宫也似乎没料到巫离此举，对上她直直的眼神，动了动唇，叹了口气将目光移了开去。
巫离双眼一闪，转过了头望向池底的游鱼：“南宫大哥自是不在乎自己的。可若大哥此去，万一有什么好歹，李将军心里愧疚，自不必说。大哥难道就不自恨没能和李将军揭过这道嫌隙吗。”
平平淡淡几句话出来，听得李崖一震。南宫也紧抿了唇，抬头看着巫离。巫离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回过头望着两人，轻轻一笑：“人生在世，天人永隔不是最大的憾事吗。”
李崖心里莫名的痛的一揪。定定神，对巫离微笑道：“巫离姑娘怎么好像句句扣了南宫兄弟将不久于人世一般。”
巫离墨黑的眸子定定的投向李崖：“并不是咒了南宫大哥命不久长。四海之大，时逢乱世，李将军有什么把握能再见到南宫大哥？”
李崖无言。南宫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巫离说的对。子岸，这事是我太较真。那个王爷，你也不用叫他避了我，他来了你这，我仍叫他宁二就是。”
李崖一愣。南宫连日不见建宁王来自己家中，误以为自己是怕南宫当面给建宁王难堪吗。想来也是，南宫自不会知道建宁王这些日子来对自己没来由的冷落。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酸，只若无其事的答：“那是自然。南宫，再多住些日子吧。洛阳也已陷落了，长安依了潼关，还能保的太平。”
南宫皱了眉摇头道：“我来长安本就不是为了求得一隅安身，不过是来给子岸你送信罢了。原本想子岸你既然舍不得那个王爷，我仍旧回江浙就是。”
李崖还没来的及应，巫离忽的问：“李将军……洛阳也被攻陷了吗？……”
李崖转向巫离道：“不错，还是本月十二日的事。”
眼看巫离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忧虑。南宫问：“巫离是洛阳人？”
巫离仍旧恢复了那股静静的神色，轻抚了下头发，答：“在那住了几年。”
两人都知道巫离不爱说话，方才那么几句，多半也是因为觉得欠了两人的情分才转圜其中。她能开口问洛阳的事，想必洛阳对她自有不同一般的意义。虽说只是在那住了几年，可她一介弱女，能漂泊多远。就算不是洛阳人，也该是洛阳附近郡县的吧。
李崖心里想着巫离，抬手搭到南宫肩上：“南宫，留下多陪子岸几日。”
南宫正要开口，一名守门的军士一路小跑到了三人跟前，冲了李崖报：“将军，外面有人求见。”
李崖瞥了眼南宫，问：“谁？”
军士应道：“一个老头子，说自己姓刘。”
难道是封伯父府上看门的老刘头。他来能是做什么。李崖暗想，对南宫和巫离点点头：“我这就回来。”
才转到前厅，就见老刘头佝偻着身子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唉声叹气。看见李崖，忙站起来迎上：“将军，小老儿这可来和你告别了。”
李崖心中奇怪，伸手扶住微颤的老刘头，仍搀他到椅子上坐下，问：“怎么要走？”
老刘头连连叹气：“这些年来多亏了将军照顾，小老儿混了口闲饭吃。眼下封大夫府呆不了了，小老儿也这么一大把年纪，听说外面正打仗，那安禄山的兵厉害的很，小老儿心想啊，这长安一国之都，树大可还招风啊。万一长安也打起来了，还是回老家种两块地来的安心。”
李崖一头雾水，顾不得老刘头絮叨个不停，问：“怎么封大夫府呆不了了？”
老刘头顿足道：“将军可还不知道呢？今早上来了群军爷，可是把封大夫府都给抄了。没搜出来什么值钱的物件，连那些个大食、波斯使者带的随身的稀罕东西都抢了不少。门上如今给贴了封条，小老儿和其他几个都给赶出来啦。”
李崖一震，忙问：“是哪里的兵马？”
老刘头连连摇头：“小老儿也想知道啊，这可是封大夫府，哪能这么胡来。小老儿去问，可没人搭理。哎，将军呐，您衣服上纹了白泽的地方，小老儿看得清楚，他们人人都纹了只狮子。”
狮子是监门卫的专属刺绣。李崖暗觉不妙。监门卫在禁军十二卫中虽本来地位不高，但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有什么诏令，往往就要监门卫的兵马去办，其余各卫反而不如了监门卫趾高气昂。可若真是监门卫抄了封大夫府，多半就是皇上的诏令了。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略略思索了下，问：“有没有听他们说为什么抄了封大夫府？”
“安儿，伯父已被革了官衔，那宅邸本是皇上所赐，自然也就一并收回了。”一个平和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李崖一惊回头，竟见封常清一身布衣，背着手立在门中。
“伯父！”李崖叫了一声，脚步匆匆下了厅来迎上，“伯父怎么来了长安？”
封常清依旧是那股潇洒气度，见了李崖，露了一丝微笑，迈步进了府门：“伯父吃了败仗，丢了东京，回长安请罪来了。”
几句话说的极为从容，丝毫没有半分败军之将的颓唐。李崖闻言一愣。是啊，洛阳的守将不就是封伯父吗。之前为了建宁王的态度和南宫的事烦心，怎么就没意识到这个。引了封常清去前厅，吩咐人上茶。这边老刘头已对着封常清打躬作揖，连声呼封大人安好。
封常清一抖长袖扶住老刘头，略一躬身：“常清戴罪之身，不敢受老人家大礼。”
李崖回过头，就见老刘头颤颤巍巍的看着封常清：“若不是封大夫，小老儿哪能有这么几年安生日子啊。”
封常清略摇了摇头：“老人家如今没了安身的地方，也是常清之罪。”
李崖接过话头问：“伯父，洛阳一战？……”
封常清直起身子，叹了口气：“新招募来的军队不听号令，调用远不如安西军顺手。安禄山来势汹汹，也是你伯父轻敌了。东京本就无险可守，虎牢关一败，大势已去。伯父领军退到葵园列阵，又败。退守洛阳东门之前，又败。虎牢关一战，军心已乱。到了十二日贼人围城，已然无力相抗了。退守陕郡后遇上了高元帅的兵马，我同高元帅说，陕郡守不住，还是退守潼关，护卫京师要紧。”
李崖听得心惊，犹豫了下，试探着问：“方才伯父说，皇上已夺了伯父官衔？”
封常清呵呵了一声，答道：“不错，之前我已派了三拨人入朝谢罪，皇上拒不接见。只得亲身入京。眼下皇上已令我去高仙芝元帅帐下戴罪效力。”略略一顿，长叹了一声，“你伯父本就是一介布衣，蒙高元帅所用才忝居高位。这官衔封赏，没了也就没了。只是丢了东京，伯父哪有面目再去见送了儿子丈夫来我军中的东京父老们啊。”
李崖默然。自小在军营里长大，怎么会不知道身为大将吃了败仗是何等的羞辱。纵然封伯父面上洒脱，心里毕竟还是难过的吧。忽听封常清语气见缓，问道：“安儿，你可记得你和儿妹妹？”
封和？此时怎么提起了她。李崖心里诧异，点头应道：“记得，伯父有什么吩咐？”
封常清长叹：“来时留了她在安西，看来是留对了。朝廷一时应也找不出什么人能接手安西北庭，岑参重情义，不会不顾了她。伯父只怕万一事情有变，她在安西难以容身。你父亲已经随着河西军开赴行营，她也没多少亲戚在世，伯父没什么人能托，若安儿你帮得上忙，伯父还请你到时候能给和儿一席之地。”
原来是怕自己被革职的消息传到安西，朝廷再派新的大都护去接任，会为难封和。李崖心想，嘴上应道：“东京战败，不能说就是封伯父的责任。封伯父在安西日久，上上下下都是封伯父的人。就算新都护上任，不至于，也必不敢为难和儿的。”
封常清微摇了摇头：“伯父不是怕新任都护为难她，是怕……唉……安儿，那年伯父入朝，皇上非但赐了伯父宅邸，还给和儿赏了五品服饰俸禄，你可知道？”
李崖心中迷糊。含混应道：“是，侄儿知道。”
眼见着封常清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唯有叹气而已。忽然门外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封常清，为何絮叨个不停了！”
难不成皇上还派了内臣监督伯父早早离京。李崖抬头望向门口。数年来封伯父权镇天山，如今不过打了一场败仗，连一个小小的阉官都敢对他直呼其名了。为了能来和自己见上一面，不知道伯父对他是不是低声下气的求了？李崖心里一酸，转头望向封常清。
却见他只是无奈的笑笑，向李崖略一点头：“伯父还要赶路，拐了来你这里说两句话，这就回潼关去。”说着一提长袍下了石阶。李崖走了几步跟上，一直到了门口。封常清回过头来望着李崖，“安儿，伯父这就去了，你自去忙，不用送。”
李崖忙道：“东宫无事，侄儿送伯父出长安城。”
封常清呵呵笑了几声，接过缰绳上马。忽的唤道：“李崖！”
李崖一凛。封常清是自己长辈，历来都是只那安儿这个乳名唤他，怎么如今叫起了名字。立直身子应道：“在。”
眼见那隐隐苍凉的目光停在了自己身前：“男儿一身本领，还是该用在战场上。若你有同贼人短刀相接的时候，可要记挂着伯父，为东京死难的兵士复仇！”
李崖应了一声是。却见封常清转过了头不再看他，一扬马鞭，同那宦官两骑望西绝尘而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