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剑锋的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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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小院之中,流雪正在轻轻拨弄着瑶琴,经不住小女孩的央求,朱唇微启,和着音声,轻唱着姜彤最近看到的韦庄词。

    多年的生活,岁月总会在每个人心中留下一块伤痛,而人们为了更好地生活下去,学会了隐藏,将它深藏到一个连自己也忘记的角落,不去触碰。但那伤痛就像老人的寒腿,每逢下雨,便会隐隐作痛。

    受姜皓嘱咐,何岳正在大堂之中向姜舒描述着现在姜家的形势,隐隐约约听到流雪的歌声,尤其是听到那一句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的时候,先是怔了一下,像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揪了一下,慢慢地整个心里一阵一阵地泛起疼痛,这种痛楚淡淡地,似有若无却又刻骨铭心。姜舒看着跟前身高九尺的壮年男子,他知道这个外表粗犷不羁的北方汉子,心中有着一段难以抹去的回忆,从叔父口中,大约可知他的生平,原先的河东道驻边将领,官至游骑将军,戎马半生,南唐南迁之后终日郁郁,最后来到芜城作了姜皓的下手。

    对于从属宾客的从前,姜皓很少打听,在这个硝烟四起的年代,每个人的过去或许都是一出生离死别的悲剧,这时候探听他的回忆,也就是揭开他身上的疮疤,这一点姜家的人很清楚。所以现在姜舒也就这么坐着,低着头喝着自己面前的茶水,无言地等待着。直到琴声渐杳,歌声已希,何岳适时回转过来,举起衣袖擦擦脸。

    “适才失态了,望少爷见谅。”衣袖回落间,姜舒注意到衣角沾湿的一块。

    “将军可要休息片刻,伯策夜里再行叨扰。”说着姜舒起身行礼作别,便要回转入后堂。

    “少爷请留步,”出言叫住姜舒,何岳定了定神,欲言又止。“关于将军的私事,伯策不会过问,还请将军稍事休息。”迈步间。何岳豁然站起,“若是在下愿意说出,不知少爷愿意听?”

    “伯策洗耳恭听。”

    何岳听着后院传来的姜彤的嬉笑声,忍不住回过头看向后院方向,“家主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呵。”“确实,叔父一家确实很叫人羡慕。”

    家,对生在乱世的人而言,是多么渴望而奢侈的词句,何岳想起自己在河东的那间屋舍,那几亩田地,是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了?快十年了,现在的家乡是什么样子?何岳生出一种迫切的心情,想回去一趟,再看一眼那门前的老枣树,再尝一口家乡的酒水。

    陷入对往昔追忆的何岳,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讲述着自己从前的家庭和生活,姜舒得知十年前的他有着一个和姜皓一般的家室,青梅竹马的妻子,一对健康的儿女,戍边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每次翻阅着家书,心里最柔然处便能得到满足。

    邰长风,终究还是这个拥有死神称号的人,带着来自塞外的血腥和野蛮,如一柄亟需饮血的鬼头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中原。而多年养尊处优的李唐王朝,二十万戍边军队一触即溃,拓跋氏五万铁骑短短三个月血洗关内,河内,河北三道,长安城破,国都沦陷,唐王朝被迫南迁。与此同时败退中的何岳偷偷逃回家乡,而那一天的记忆成为了他一生的梦魇。

    邰长风的大军一旬之前从这经过,冷面的死神只说了一个字便决定了这里百余户人们的命运。

    “杀。”一众虎狼之师手中的刀刃不见一丝犹豫。

    乱世之中,人同狗卮。何岳回乡看到的,除了被焚烧一尽的屋舍,便只有一个个耸起的坟冢,整整百户人家的尸首便这样被随意掩埋。他不顾一切地用手扒着土堆,挖出来的只有已经发腐臭的残肢断臂,无法辨认。

    曾今自己所珍惜的,在这一天,这一刻彻底地化为乌有。需要一颗怎样的心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重击?

    何岳将手探入怀中,小心地取出一卷布帛,缓缓地展开,那是一掊沙化的黄土。他就这么看着这一小撮土,看的那么专注,那么出神。

    “这些年,没有亲人的陪伴,我的生命之中只剩下手中的长剑。”缓缓地何岳抽出大堂侧墙之上所悬着的那把龙泉剑,一个遍身伤痕的朔方汉子,他所舞动的剑和姜家的暗香疏影剑自然是另一个套路。每一次的劈砍,每一个挑刺,都是豁尽全力的施为。一路剑法舞毕,他收转手中之剑,久久地注视着剑尖,寻声问道,“少爷,你看这剑尖,不知看到了些什么?”

    姜舒稍一迟疑,思忖片刻,想了很多,但感觉似乎都不是何岳想要说的,于是轻轻摇摇头,“愿闻将军高见。”何岳一脸凝重,沉声道,“死亡,这些年我终日对着手中的长剑,我看到的只有死亡。百兵之君,它的剑刃闪烁的是死亡,它的剑锋挥舞的还是死亡,一切无关优雅,无论华贵。”

    现在的姜舒,听着面前的老将诉说的事情,始终带着和善的微笑,不置一词,日后的时间会证明一切,何岳知道任何言语上的描述都是苍白的,唯有当眼前这个还属稚嫩的姜家少爷看够了沙场的血腥和野蛮,他自然会明白。

    当一个人开始思念另一座城市,他便拥有了两段乡愁,李陟走在北上的路上,心中难以抑制地回想着一个月的扬州生活,一座寺庙,一群和尚,一个老鬼,还有那一枚红叶。最终那朵孤独地飘零枝头的柳絮还是没有选择继续独自飘坠,想到这李陟的嘴角便弯成一个他自己察觉不到的满是欣悦的弧度。

    曾今他悲观地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是一朵六月天飘落下来的雪花,还未曾来得及结果便已经枯萎。而现在,她对他说了那句永远,他信了,她应该也是相信着的,无论是多大的年纪,第一次陷入其中的男女总是觉得这两个字有着太大的意义,大到足以消弭世间一切的距离。这一点需要时间才能够明白,时间教会了他们变得现实,却又令他们忘记了如何去爱。

    相比于一月前初到扬州,圆慧现在的身体越发地佝偻起来,本是武僧出身的老僧面对岁月的雕刻同样的束手无策。完全沉醉于过去几个时辰之中的李陟并未发现,圆慧的步伐较以前沉重了许多,对于他来说将李陟带出来,见见外面的世界,最后再回到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徒弟的地方,之后的路就完全要靠他自己了,他已经太老了,老得开始在春天就期待雪花的飘零,人只有在天命降至的时候无限地渴望自己还可以多看到一年的开始和终结。时间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赏赐,也是最后的敌人,而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人才开始停下脚步,慢慢地,仔细地回想过每一条来时的路。

    停下脚步,圆慧走到一丛桃树下歇歇脚,“世载啊,你看桃花开始凋谢了,又一个春天就快过去了。”这时候的李陟才发现原来一直走在自己身前的师傅已经坐下,忙将穿着她发丝的佩玉小心地收入腰际,取出携带的水囊递至圆慧面前,不经意间触碰到他槁木般的手,李陟不觉间有一个细微的颤抖,几滴泪水洒出落在师傅的手上,随即顺着纹理流淌而下。是多久了,没有握过师傅的手,李陟不曾想过。

    年轻的我们总是不懂得去珍惜,总以为他们不会那么快就离我们远去,当他们衰老的时候,我们总天真固执地以为一切还会和以前一样,就在下一个日出的时候。我们肆无忌惮地挥霍着,挥霍着他们的时间,我们的青春。从什么时候我们才会懂得,那些看起来很漫长的,其实转瞬即逝,那些看上去很遥远的,实际近在咫尺。年轻的我们有着太多的不懂,在那些懵懂的岁月里,我们慢慢地被刺伤,于是在一次次的伤痛之中,我们开始长大,开始明白。终有一天,当我们大彻大悟了,回首看看身后却已经没有需要我们珍惜的人。这是我们的悲剧,一个如同爱上了太阳的人面对黑夜一般,永恒的轮回,永远的悲剧。

    “师傅,现在我们往哪儿走?”看着圆慧慢慢咂了一口水,李陟开口询问,他并不想离开扬州太远,这座有她的城市。他知道自己不会改变,但她呢?他还是没有把握。他们不是牛郎织女,他们的爱情就算没有风雨波折,也会在长时间的分离之中败给了时间。

    “往北走,无所谓去哪。”对于李陟的身世,圆慧一直缄口不语,这次的路途,最终会到他出生的地方,可是直到最后圆慧都不会告诉李陟,有些事情知道不如不知道,这一点圆慧比很多人要清楚得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