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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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南道,走在盐城的官道之上,一路上李陟不时的拿出那枚系着她头发的玉佩,独行独笑之间不觉乱花片叶穿过。这一年在李陟看来似乎显得好长,那扬州一月仿似有如一生般。“柳絮”,默默念叨着这个现今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字眼,泛上心头的有苦有甜,各种滋味确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四月是一个令伤春悲秋之士罔自嗟哑的时节,以有情之眼坐观落英满地总能教人想起许多,念起许多,而岁月留给人的伤处多半会在这些时节中渐渐浮现。

    清风摇,细雨飘,春天的雨,即便是暮春也是如此般软绵绵的,无一丝力气。淋着小雨,师徒二人各自怀着心事在雨中慢慢地走。不知不觉之中来到漕运渡口处。盐城,顾名思义这是一座盛产食盐的小县城,这是一座充满着晒盐水味道的小城,小城之中的居民多以盐为生,如今北方战火四起,去年邰长风的大军攻至淮河,转眼之间原先养尊处优的盐商们开始坐立不安,纷纷南下躲避战祸。

    李陟站在渡口看着许多青壮男子走马灯般地装卸着货物,渡边贴着告示,走近一看如今漕运正四处召集人手搬运官盐,李陟摸摸钱袋,所幸钱囊还有些剩余,不过这工钱颇为丰厚,盘算着是不是要盘桓几日挣上些钱财以备不时之需。

    “咳咳,”雨渐渐越下越大,年轻的李陟并无察觉,而上了年纪的圆慧却是再经不得这么些风雨,这些天的脚程,圆慧的身子总有些不适,纵然李陟再粗心大意也有几分察觉。“师傅,我们先去找个地方落脚。”撑起伞,李陟将圆慧的身子遮在伞下,雨打湿了他的肩膀,有点凉,但也只是有些凉而已。

    盐城这座小城之中没有寺庙,也只有一家客店,可是这些天盐商云集而至,早已人满为患。无奈之下师徒二人只得四处寻人家寄宿一晚。只是时值下午,一连几家问下,家中男子皆在渡口作苦力,留下妇孺在家做不得主,无奈之下只得转而寻出城外。

    小城内外却是大不相同,又或许是郊外的场景南方大多相同,几间茅舍,几圈鸡豚。果然是快要到夏天,现在的雨下得大了,但停得也快,适才头顶的油纸还噼啪作响,现在却已经毫无声音。收起伞,扶着圆慧走至一截树桩上坐下。

    “阿大快干活,你看那边阿二和阿三干得多好。”循声望去,李陟看到一个九尺壮汉,一身白色粗布葛衣,如同圆慧那件几十年的老袈裟一般,满是补丁。听着他的话语,李陟几番搜索却只看见一精壮黄牛,前蹄弯曲伏在地上硬是不肯站起。汉子犹在口中说着阿大阿二,李陟觉着有趣更兼现在四下无事,便上前和他攀谈。现行一揖,“小子李陟,见过兄台。”汉子看着李陟,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片刻方才依样画葫芦会理,“兄弟,我是个粗人,这礼节我不会,也不懂。”

    “兄台贵姓?”

    “啊,我叫周缙,字成康,村里人都叫我周黄牛。”

    李陟看着身前这头黄牛,“却不知兄台还有两头牛在何处?”

    “我家只有这一头牛啊,他既叫阿大,也叫阿二,同时还叫阿三。”

    生平第一次听说有人如此称呼自己家的耕牛,李陟对此充满好奇,询问之下,汉子摸着脑袋,憨笑着回答,“这是我老爹告诉我的,老爹说‘这牛啊,就和人一样,你叫他一个人耕地,他就像偷懒,你若是说还有牛和他一样在耕田,他知道还有其他的牛在耕,心里就平衡了。’你还别说,这挺灵的,”再看看现在完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黄牛,汉子老脸一红,小声嘀咕着,“就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

    自觉在人前损了面子,汉子不停地舞着牛鞭,呼喝着,“起来,起来,就知道偷懒,阿二阿三比你好多了。”李陟笑着看着这一人一牛之间的对白和较力,出身兰山镇的他喜欢和这些没读过书的村民交谈,他们能教会别人很多,这些都是圣贤所无法代替的。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南边泥浆飞溅,看情形似乎不似一人一骑。疾驰之间,带着许多适才被雨水打落的叶子和着泥浆,扑打在两人的脸上,待到李陟抬起头想看看是谁的时候,马匹早已绝尘而去,极目望去也只看得见马蹄扬起的泥浆。看不清马上何人,只从服饰之中隐约看出为首之人应是个年轻公子哥。

    “去,这些公子哥们,走路也不看着点。”伸手抹去脸上粘着的树叶,微微咒骂两句,转过头正待看看身旁的周缙,眼前所见却不由得较李陟瞠目结舌。

    初时马匹经过,恰好便在两人身侧,咫尺之距,故而扬起的泥水打湿了二人的衣衫。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适才刚刚被周缙吆喝起来的黄牛在这时候偏偏受惊了,哞哞叫着,不顾一切地就想向前奔去,便在李陟这一回头之间,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张喘着气面目狰狞的牛头,顿时李陟呆若木鸡,而另一侧的圆慧却是相救也鞭长莫及,更在焦急之中立足未稳脚底打滑摔了一跤。

    《史记?项羽本纪》载霸王力能扛鼎,这是个什么概念,读书时李陟一知半解未能知其详尽,现在看来周缙却有扛鼎之力。一头受惊的精壮黄牛,喘着粗气,咆哮着向李陟处冲过来却在距其不足一尺之处停住,再难寸进。咽一口口水,深呼口气,李陟伸出脑袋看看牛后面的周缙,却见其手臂缠着牵住耕牛的粗麻绳,胳膊处的葛衣已经完全被麻绳勒断,透过薄薄的葛衣,暴起的根根似若虬龙的青筋,纹理赫然可见,“啊”暴喝一声,之间他面颊自脖颈处涨得通红,平地一声雷般的爆响,周缙拉动着黄牛缓缓向后退步,每一步伴着深陷的脚印,和一声响遏行云的暴喝。这一人一牛,就这么一步一步地退后着。

    “大家看那,村里的周黄牛有何他家的那头黄牛较上劲了。”也不知是是这么喊了一声,待到李陟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自己的身边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尖叫着,大笑着,便这么围观着。最后在周缙的暴喝声中,黄牛被甩到地上,鼻中冒着白汽,趴伏着。

    很奇怪,身旁的人群看完了周缙摔牛,随即很快便再次作鸟兽散了,仿佛村里搭台演戏,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各自很自觉地拍拍屁股,留下一地瓜果皮壳,各自回家。“他们,一直都是这样?”李陟走到周缙身边,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力如暴虎冯河般的壮汉。果然这世间是俊采星驰,英雄辈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想不到周兄竟力大如此,真叫小弟大开眼界。”

    周缙轻轻缓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摆摆手,“我爹说我这就是身蛮力气,除了种田,没什么用处。”李陟用力在他胸口一锤,却是“咚”的一声响有如捶在金石之上,“周兄切莫妄自菲薄,太白诗云天生我材必有用,周兄天生神力,他日定非池中之物。”

    “老师傅,你怎么躺在地上?”一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看到圆慧跌倒在地,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想看什么稀奇的东西,疑惑地问道。“咳咳,”圆慧咳嗽着,挣扎着想起来,可是脚下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抬不起脚来。

    “师傅,”李陟听得小女孩出声问询,注意到师傅的情形连忙赶上前来,扶起圆慧,出声询问,方知适才圆慧情急之中提足想上前救李陟,奈何脚下一滑,不慎扭到了脚踝,甚是疼痛。看着徒弟着急关切的神情,圆慧无奈地叹息着,“人老了,不中用了。”

    “李兄弟,你师父伤了脚,不如就近在我家休息几天如何?”

    李陟看看周缙,再看看圆慧,当机立断拱手相谢,“多谢,小弟敬谢不敏,还烦劳周兄领路。”背起圆慧在周缙的引领之下,走到田地不远处一户农舍,周缙推开门,搬开散乱的锅碗瓢盆,憨笑着,“这,我一个人过日子,屋子里乱些。”“没事。”将圆慧安顿好,李陟从自己腰间取出钱袋,摸出一些银钱递给周缙。周缙瞪大了一双如铜铃般的眼睛注视着李陟,“李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李陟一边将手中银钱硬往他手中塞,一边解释,“周兄,家师年长,身子比不得我等年轻人,这一伤可能要叨扰些时日,这些银钱务必收下。”周缙连连摇头,执意不肯收下,“李兄弟,我爹说了,做人交朋友不能谈钱,伤交情。”

    “那好,我们是朋友,是不是?”李陟盯着周缙问道。

    “嗯呐。”

    “好,朋友。”所谓英雄惜英雄,两人虽然初次见面,却也意气相投。

    暂时结束了一段感情的旅程,而李陟的路依旧在向前延伸,盐城这座看似波澜不起的小城,又有谁知道其中会有什么故事发生,戏台前的帷帐慢慢地移开,就像那带着盐腥味的晒盐水,在烈日下慢慢地翻出星星盐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