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诗经》,确实需要经历过才能有刻骨铭心的体会,站在扬州城外的送客亭中,不住地前后瞻顾,随意地找个借口让师傅先走,连罗裂和虚明想来送行也被李陟昨夜灌醉,从鸡鸣之后,便在此等待。而人在等待的时候,每一刻的时间都被无限地拉长,只觉每一刻都变得如一日般漫长。
所有的等待必定会有一个期限,而越是临近这个期限,人越是焦躁不安。太阳慢慢地爬到了头顶,李陟的心情也越发的忐忑,她会来吗?他真的没有把握。
时间如林间的麻雀,自顾自地或飞或跃,从不理会观者的心情,自顾自地去了。她终觉还是没有出现,他的影子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失落,这应该是早应经想到的,有多少次,他都想就这么走就算了,多少次刚刚迈出的右脚,还没有落地又收了回来,他还是舍不得就这么走开。
长亭的影子渐渐地收到了亭下,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吧,最后再放纵自己一次,就一次,再回头看一眼,最后一眼。
而有时候命运也就在这不期然间的一次回眸间发生了偏折。
环佩轻响,如水之清音,那一抹萦系心头的色彩,伴着有如乐响的坠玉相击声,教李陟不觉间痴了。
“看来我来得还不算迟。”没有了琵琶,她的双手环扣在腰际。似乎只要是她的动作,他总是看不足够,看惯了她怀抱琵琶的样子,面对眼前的她,李陟将手放在腰间,再别到背后,来回地寻找一个适合的地方。
“早晨,吴大人迟迟没有出去,所以来迟了,你一定等了很久吧。”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她似乎嘴角有一丝弯起,是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是多久没有真正为了快乐而笑了,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四年?记不得了,反正是很多年了。可惜这个让自己重新找回一点快乐感觉的人,今天就要走了。
“你不用解释,你最后来了,这就够了。”无论等待有多么难熬,最后能够看到她的身影,一切都是值得的,在这时候,李陟竟又有一些自责,责怪自己,在约定时没有为她考虑,要私自飞出那画着金鹧鸪的花屏,该是一件需要多少勇气才能完成的事情。
她那一弯轻笔勾勒的小山眉,,稍稍蹙起,果真双眉如许,能载闲愁。李陟瞧在眼中,却直觉有几分山若欲欲,眉亦应雨的感觉。却也未曾发现今天的她,画眉的样式较平日的不同,柳絮素来画眉喜用西域“螺子黛”画就一双涵烟眉,今晨出门前,她的心里颇不平静,说到底,一月来的相伴,要说她的心里不曾有一丝悸动,那只是自己骗自己,但确如她自己说的那样,这些年的生活,着实已经教她忘记了,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曾今,一切对她而言,只是一场凄美的梦境。
梦醒时,生活是折翼的鸟,不能再飞了。
梦来时,生活是一块覆满雪花的不毛之地。
但现在,她知道,看着他,她会觉得快乐。
爱情也总是在患得患失的时候最美好。如果彼此就此打住,不去开始,它也永远不会消失。可是,此时的他或她,又有谁能按捺得住不去开始呢?
他便这样怔怔出神地看着她,嘴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她也就这样任由他看着,同时也看着他,相顾无言,然而千言万语尽在眉角。良久,毫无由来地,她扑哧一声,手自掩面,笑出声来。这一次,李陟知道自己彻底地沦陷了。
最后还是她出言打破了沉默,她知道,如果她再不说话的话,他们会就这样一直对视下去。尽管这样的感觉很微妙。
“你等一下,我有东西交给你。”于是李陟看着她伸手探入袖中,从中拿出一个妆奁,那并不是一个十分精美的妆奁,相反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旧物,虽然保存得很好,但还是能够从细微之处看出时间的痕迹。
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心中的疑问,“这是我进吴府前用的妆奁,我一直小心地保存着。”吴志一直是他俩之间一个不欲提及的话题,所以无论什么都尽量避开。只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他要远行,便想要把这个妆奁给他,难道真的如诗文所言,赠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她知道自己没这么天真。也许这只是一种纪念吧,他就和自己过去的那段时间一样,咫尺天涯。
看着他双手接过,慢慢地打开,痴痴地凝视了半晌,随即笑着摇摇头,从身旁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接着取下自己的一束头发,锵然一声割下,细心地盘作一环,放入妆奁之中,她会意,接过他手中的匕首,轻轻地也割下自己的一束头发交给他,他接过之后,取下自己的佩玉,作穗子穿在其上。
她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他和他手中递过来的妆奁,“怎么,你不收?”
“你给了我一束头发,就够了,这妆奁,你等我回来。”
“你还会回来吗?”接过之后,她有些踌躇。
“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会回来,你会等我吗?”他笑着,在阳光下,他的笑容和爽朗,很亲切。
她愣了,随后语带坚定。“恩,我等你,永远。”她觉得眼前的这男子,的确可能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些改变,她感觉,有时候天真一次,挺好。
“永远?”她突然之间的转变,教他有些措手不及。
“永远。”她笑着,她的笑确实很美,美得可以教人遗忘很多,很多。
“有多远?”知道她的转变,他的心情也随之欣然,笑着开始和她打趣。
她微笑着,没有回答。他也笑了,阳光下,两人的影子渐渐合二为一。
谁会去想永远有多远呢?永远一点也不远,它太近了,就在眼前。李陟这一刻看到的,便是永远。他看到了一个值得他为之沉沦颠倒的女子,那一幕,是永远不会消逝的。
今天过后,吴府的花园之中,那个临风相望的女子,那翘首北望的顾盼,一切变得不那么寂寥,这个春天,很美,不是么?
一天的行程,正午时分,姜舒的马车停在芜城姜府正门之外。
“这就是你家?”笑着任由姜舒扶下车来,流雪并未对眼前雕栏玉砌的姜家宅邸有太多的惊诧。身边男子有着显赫的家世,这是她一早就了然于心的,但这不会是两人之间的阻碍,他如是说,她也这么相信着。
“少爷请进,家主在大堂相侯多时。”姜舒闻言并未似从前般直接快步去找姜皓,回转头,与流雪相视一笑。很自然地他牵起了她的手,这一刻,是他们早已想过的,只是没想到这么早。
她还是那件素色长裙,穿行在遍身罗绮的姜府侍女之中,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不同于柳絮的遗世独立,她的笑足以消弭所有因陌生而来的距离。
“伯策哥哥。”九岁的小女孩,还是那两个小辫子,一甩一甩地随着跑动摇摆,姜舒伸出手将女孩抱起,看着女孩身后的夏氏,正待行礼,夏氏摆摆手示意不用。
“伯策哥哥,这次听爹爹说你不走了,是吗?”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女孩抬头盯着抱着自己的哥哥,姜舒笑笑,刮一下她的小鼻子,“恩,从今天起,我就会回来住。”
“太好了,”女孩一时高兴,竟径直从姜舒怀里跳下来,拉着他的手,摇晃着“那,伯策哥哥要陪彤儿玩。”
“这位想必就是伯策所说的流雪姑娘吧,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伯策的眼光确实不错,和他爹一样呢。”夏氏上前拉起流雪的手,仔细端详着这姜舒自己选择的姜家未来主母。虽然只初次见面,但眼前的女子确实不比自己的侄女差。
“流雪见过姜夫人,夫人过奖了。”恭敬地向夏氏行礼,流雪遂被夏氏拉至一旁,亲切地聊起了家常,两个女人,确实很容易变得熟络,只是在夏氏有意无意之间,所谈的话题莫不外乎姜舒的生活习性,姜舒早年丧母,而姜皓又膝下无子,是以姜皓夫妇向来对姜舒视若己出,故而夏氏对姜舒的习惯了十分了解。出人意料地,夏氏发现眼前这贫家出身的女子,在对姜舒的生活细节处理上,甚至比自己更了若指掌。
“小彤,来见过你流雪姐姐。”夏氏唤过一边缠着姜舒不放的姜彤,小女孩扑闪着眼睛,看着陌生的女子,看着她对自己微笑,于是脆生生地说着,“流雪姐姐,你会陪彤儿玩吗?”
姜舒再一次将她抱起,“流雪姐姐弹琴可好听了,以后让她教彤儿,要不要?”姜舒说话时,她很自然地退到他的身后,温婉地笑着。
“好了,伯策,你叔父在书房等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