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呢?叔父又叫你回去了?”默默地在他身后站着,她知道自己的他不会永远只属于她,所以她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无声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便会感觉幸福。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放在你臂上如戳记。这样的话,绝不会从她口中说出,这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女子,只需要,一个看得见的背影,一个可以触碰的眼神。
“你说,如果我一去不返,你会不会难过?”转过头看向她,他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她并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他知道答案的,不是么?她也知道,他不会这么做,所以他们可以相伴到很久。
“流雪,跟我回芜城。”很突兀,但她也未有任何错愕的表现,她在等,等他的下文。
“这一次我回芜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抬起头看着这片天空和这天空下的灯火人家,他有着浓重的留恋和与不舍。浓重到她感觉他的眼神仿佛凝滞。
她能够感觉现在他的心就像一只即将南飞的候鸟,也许是不想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凝重,她开了个不轻不痒的玩笑。
“怎么那璇碧妹子还想着我们的姜大少爷?”
他愣一愣神,看着笑得酒窝微露的她,也就笑了。她开心的时候才会露出酒窝,他知道,轻轻地伸出食指在她的前额微微一点,这是两人之间默契的小动作。其中代表什么只有彼此才会明白。
“言归正传,江南节度使裴显叛乱,自改国号为越,皇上已经驾崩。如今北有鲜卑拓跋雄虎视眈眈,雪上加霜的是现在各地节度使以勤王为名义,各自割据厉兵秣马,所……”还没有说完,她悄悄伸出手指,覆在他的双唇。
“你的事情,不必告诉我,放手去做便是,我只想你知道你在你身后永远有一人人,静静地等你。”
爱情本就是件百转千回的事情,但她认定了便再不会改变。
翌日清晨,带上一些珍视的物事,三人随陈风踏上前往芜城的马车,许多东西来不及带走,也就丢下了,陆昭和姜舒都明白,带走的并不一定会保全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乱世,人尚难知未来,何必在意身外之物。
马车上,姜舒总忍不住几次掀起竹帘看向自己居住十七年的地方,芜城并不远,但有时候咫尺即是天涯。
车逶迤于山侧,而行子断肠,百感凄恻。
慢慢地,时间悄无声息地走着,流雪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沉沉地睡去,睡得安详而静谧。感觉着肩上的温度和重量,他渐渐地收回远望的目光,看着身边的人,默默地替她披一件外衣,眼神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柔。
满目山河空念远,无边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车外,马车疾驰的长风被车厢搁在外面,里面的,只有温暖。
或许上天投放到人间的幸福总是一定的,这一厢情深意切之际,另一边上演的多半是伤心离别。
这一个月,李陟几乎日日逾墙于柳絮相见,“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段《诗经•子衿》当年陆昭教的时候,李陟并不明白,几日前,当柳絮挑弄着琵琶唱出来,却着实令李陟感同身受。
是日下午,李陟依旧逾墙来到吴府后院之中,每天如果不听一听她的歌声,李陟常常发现夜里难以入眠。她还是那一袭碧色长裙,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只那临水的一瞥,最是教人魂牵梦萦。
尚未带她启唇,今天他先开口了,“今天,你能不能为我唱一曲韦端己的《上行杯》?”
她不作回话,但弦音的前奏表明了她的答案,“哪一阙?”
“芳草灞陵。”
“芳草灞陵春岸,柳烟深,满楼弦管,一曲离声肠寸断。今日送君千万,红镂玉盘金镂盏。须劝,珍重意,莫辞满。”她的歌声自是无需赘言,今天的李陟听得格外入神,这曲女送情郎的《上行杯》,足以教李陟销魂。
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他对她而言是否只是一个消遣寂寞空虚的谈客,她的心城能否为他打开一道小小的足以容身的门扉。李陟不知道,不确定的有太多太多。她对于他似乎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倩影,自顾自地理着她的鬓发,展示着她的美丽。
“你的心永远是一座小小的封闭着的城,以前我以为我会有机会进入,可惜我错了。你注定是一枝孤芳自赏的素梅,静静地一个人开着自己的花。”他很低落,低着头,这最后的告白,无力得李陟连看着她说出的勇气都没有。
“我不值得的,有什么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她会说这样的话,是因为她不爱他,或者是她爱他并不像他爱她那样深,所以她觉得对不起他。
“值得,为你的美,也为你的寂寞。”你的心也许会碎,但依旧会像从前一样生活。这是圆慧法师曾经告诉李陟的,现在李陟发觉,师长们说的往往都是对的,就像现在,无论自己用情多深,她依旧着她的生活,她的寂寞。
“我的美?我只不过是一只有着漂亮羽毛的鸟,不是天空自在飞翔的鸟,也不是笼中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子还会飞出来。我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青色缎子的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鸟。年深岁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这样忧郁的一段话,沉重得教李陟说不出话来。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啪”一片柳叶落水的声音,一圈一圈的水纹渐渐扩散开去,有的穿过桥底出了院子,有的触在岸边,化作虚无。
“好了,不说这些了,看你今天的神情,是不是有话想说?”显然她并不想在这一点上多做纠缠,也许正如李陟所想,她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可遣愁怀的清谈之客,但若是这清谈之客携来更多闲愁,要之何用?
“不我要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让我分担你的寂寞?”也许这一别之后,两人的世界再不会有任何交集,李陟并不想如此放弃,虽然明知会收效甚微。
“寂寞是不能分担的,快乐说出来可以使他人快乐,但寂寞就算找人倾诉也只是多一人伤感而已。”放下琵琶,她站起来,走到柳树之下,看着水中倒影的树枝和自己,平静得像在诉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你知道我问什么喜欢唱温韦的曲子吗?”
李陟摇摇头,他只是知道,她每次唱的多半是温韦的词曲,但具体的原因,他只道是她喜欢而已。
“人人只道温韦之词词彩?丽,内容虚空。我却觉得他们的词作之中有着沉甸甸的伤感和寂寞。”她站在水前,便如同一株最为摇曳的垂柳,她那委地的长发,映在水中,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美,教人心碎而心醉。
语至此时,李陟泛起一种难以自抑的心痛,不期然间想起一个凄美的传说。他想说给她听,仅仅是最后为自己的情感做一次挽节。
“现在的你,能不能在听我讲完一个传说?”世间的一切,所有的压抑,只在你还放不下,抛不开,一旦放下,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起来,正如现在,李陟觉得看着她的眼睛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便是默许了。
“传说夜晚是一位美丽的女神,却在阴差阳错之间,爱上了太阳。这是一个永恒的错误,黑夜一旦到来,白昼必然退去,永无止息,夜为了追上太阳,宽了衣带,减了玉肌,,每一个清晨的露珠的是她的泪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月轮回间两者便在这爱,不爱,爱,不爱……间永远地摇摆。”
他看了她一眼,“爱上了你,我知道我也就向那每天追逐日出的夜晚,永恒地追逐,永远的悲剧。”
“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看到了你的寂寞和悲伤,我一直在设法走近你的围城,可惜我注定只是一个伴着马蹄声的过客,有过短暂的停留,却无法再进一步。”是不是爱上一个人连说话的语调都会随之改变,此时李陟的话语一如柳絮般,如自叙,如梦呓。
“你注定不会寂寞,而我注定永远寂寞,这便是我们的结局。”
仿似一场戏,知道了结局便会失去看下去的兴趣。这段感情,李陟明知道结局但还是装作不知道地去尝试,如今到了曲终人散的尾声,该结束的终究将走向终点。
“一向都是你弹着琵琶送我走,今天为我奏一曲《阳关》吧。明天我能就将离开这座城市,也许永远不会回来,无论如何,明天我在城北长亭等你,希望你回来吧,再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