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九日上午,我们炸开了郑州的花园口黄河大堤,以阻挡14师团的近一步进攻。
我们完成了兰封阻击的任务,在六月十日开始南撤会湖北驻防。
火车一路向南开去,沿途到处都是从徐州地区撤出的难民队伍,铺天盖地,不见首尾。大批的难民见到火车路过,全都争相扒上车厢,赶快逃离这里。随着火车的前进,我们这趟军列渐渐变成了难民的专列,尽管没个角落里都塞满了人,但仍有后来者不断地爬上火车。
我的八连所在的那节货车箱已经挤得没地方下脚了。我坐在车厢大门旁,门敞开着,一阵阵夹杂着泥土清香的湿润空气飘进车厢,火车被超载的人们压得步履蹒跚,但依然顽强地超长江驶去。看着漫山遍野的青草和油菜花,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林雪。一个多月没见了,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跟着军部虽然安全些,但是在这举国大决中,谁又能保证一个人的安危呢。
六月中旬,我们回到了武汉。日军正在沿江而上,直扑武汉地区。此时,整个武汉三镇都被笼罩在渐渐压城的战云中,政府已经颁布了武汉地区所有非战斗人员必须撤离的命令,刚刚从徐州撤出的难民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又汇入更大的难民队伍中继续向西撤退。
长江码头上,大批的平民登上了开往四川方向的江轮,拉家带口,惨不忍睹。我们在当地警察的引导下登上了过江的轮船。
74军在兰封战役后,被编入了江南第九战区的第一兵团,由薛岳指挥。进入六月中旬,武汉地区先后集结了一百个师大约七十万部队保卫武汉。政府甚至将最后仅存的二百架飞机和少量海军舰艇部队全部调至武汉地区布防,准备和日军决死一战。
到达南岸后,我们原地进行休整,补给的武器弹药和刚刚整训好的补充新兵已经在这里等着我们了。
营地的空场上,我叉着腰,仰着下巴,看着面前整齐列队的56名补充新兵。他们各个低着头,不敢和我对视。老兵们不着四六地围在一旁晒着太阳,抽烟说笑。这情景让我想起了一年前我刚到八连时的样子,那时我站在队里,今天我站在了刘长喜的位置上。看着他们一张张白净的脸庞,想必都没有经过太多的正规训练,可能仅仅是练了些步兵操列,趴在地上放了几枪就被送到了我手里。按常理,他们注定要成为进攻时老兵的炮灰,用身体去挡住日本人的子弹,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会很快死去,极个别活下来的才有资格称被军官们当人看待。
“叫全连集合。”我对身旁的老扁豆说。
队伍集合完毕,一百五十人的全副武装整齐地站在我面前。
我背着手从他们每一个人面前走过,新兵是恭敬的眼神,老兵则是戏虐的笑容。我停在长顺面前,拿起他的步枪,拉开枪栓,退掉了枪里的五发子弹,清脆地金属撞击声和子弹落地的响声甚是好听。
我用三个手指头在弹仓里摸了一把,顿时我的手指头就蹭上了一层黑黑地污渍。我合上枪栓,把枪还给了长顺,大声说:“你们都说咱们的枪不好使,老是卡壳!知道为什么嘛?”
没人说话。
我说:“我的枪就从来不卡壳。”
麻秆小声嘟囔说:“扯蛋。”
我听到了,但没理会麻秆。我从地上捡起我的步枪,拉开枪栓,退出子弹,用另一只干净的手伸进弹仓也摸了一把,然后把一个干净一个脏的双手亮给全连的人看。
我说:“一个是我的,一个是长顺的。谁能告诉我区别在那?”
没人应声
我说:“咱们拿的都是七九式,是我们最好的步枪,比起汉阳造,十年式,强出百倍。杀伤力和精准度甚至比鬼子的三八大盖都强。可是这么好的枪,我们还是整天抱怨不好使。这不是后方兵工厂的问题,是你们自己的问题。”
“是啥问题呢?你就别卖关子咯”麻秆说。
我说:“就两个字,保养!”
我在裤腿上蹭了蹭那只脏手接着说:“你们老兵可能看见过,我不打仗时每天都把枪拆了保养,这是军校时保持的好习惯,枪就跟狗一样,你对她好,她绝不辜负你!可你们呢,每天不训练时,不是睡觉就是扯蛋,当然我没说这样不对,但是从今天开始,你们每天吃晚饭前的一件事就是给我保养武器,以前怎么样我不管,从现在开始,谁要是再让我从你们的武器上摸到脏东西,可就要伤和气了,听明白了吗?”
全连战士大喊:“明白!”
我笑了说:“明白个屁!你们都会拆枪嘛?不会的举手,我现在就教你们。”
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看着这一片手掌,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狗熊看着锅里的菜一点点少了,急得他浑身直冒汗,他用黑乎乎的手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说:“你们这帮王八蛋给我留点!我还没吃呢。”
我捧着饭盒,一边吃一边说:“今天学不会拆马克沁,你就别吃饭!”
狗熊瞪了我一眼说:“就你能耐!”
我嘿嘿地笑着,看着狗熊笨手笨脚地继续分解着马克沁。
狗熊边拆边抱怨:“妈的!老子用了五六年马克沁了,我怎么没瞧出这玩意这么多零件呢?”
我说:“这都赖你,就像你老婆你都睡了五六年了,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是一个道理。”
老四说:“日婆姨,当然要关灯日,开灯他狗日的放不进去!”
狗熊骂道:“滚!老子在太阳地儿低下照样日女人!”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狗熊说:“你赶紧的,教教我!”
我说:“我都给你拆过两遍了,还没看会?”
狗熊说:“我脑子不好使,你再给我拆一遍。”
天黑了,我和狗熊还坐在空地上,狗熊一边用油布擦着零件,我在一旁抽着烟看着,不时指点一下。
狗熊突然问:“你这是为什么啊?”
我吐了一大口烟说:“打兰封时,我亲眼看着三排的小柳子,就是因为枪卡壳了,被冲上来的日本人一刀扎死了,那一枪要是打出去,他就能活了。我不想你们也这么白白地冤死。我要带着你们活着回家。”
狗熊低着头说:“你放心吧,我一定学会了。”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饭,我让赵老头给你留着呢。”
狗熊抬起头笑着说:“肉留的多嘛?”
我在他脑袋上捶了一下说:“你再说,我这就都吃了去。”
狗熊瞪着眼睛说:“别啊!这都差不多了!”
我转身走向营房说:“睡觉去了。”
六月十二日,日军在安庆强行登陆,武汉会战正式开始。
此役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先后调集第2军和第11军共12个师团,以及海军第3舰队,航空兵团等500余架飞机,120余艘舰艇,约35万兵力沿长江南北两岸同时向武汉方向进攻。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总结了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和徐州会战的经验教训,摒弃了坚守大城市的战略方针,而是利用我国广阔的战略纵深的优势,在大范围内部署防守部队,阻击敌军进犯,从而达到消耗对方的目的。于是一个以武汉为中心,正面宽三百五十公里,纵身长四百公里的防御体系挡在了日军的面前。
我们从六月下旬开始集结,沿南浔铁路东进,配合友军阻挡从南岸进攻的由冈村宁茨指挥的日军第十一集团军的进攻。
26日,日军第11军占领九江后,在以主力沿江西进的同时,以第9师团、101师团、第106师团 、第27师团等有力部队在赣北展开攻势,以图扩张战果,保护主力侧翼,并相机攻取南昌 。
第一兵团总指挥薛岳根据战役初期的形势,对日军动向的判断作出了部署,以主力固守南浔路正面阵地,一部加强鄱阳湖湖防,机动部队部署于德安西方地区,待机出击敌之侧背。其基本精神是“北守西攻”,即在南浔铁路线上北南面北,采取固守,以牵制日军,保卫南昌;对沿瑞(瑞昌) 武(武宁)路、瑞(瑞昌)通(通山)路西进的日军,背东面西,采取攻势,协同沿江方 面的作战,并相机歼灭敌人。
当西进日军进攻瑞昌的同时,第106师从九江沿南浔铁路(南昌-九江)南犯。守军第1兵团第29军团和第4、第8军等部依托庐山两侧及南浔铁路北段的有利地形进行顽强抗击,日军进攻受挫。日军第101师团从湖口横渡鄱阳湖增援,突破第25军防线,攻占星子,协同第106师团企图攻占德安,夺取南昌,以保障西进日军的南侧安全。
7月下旬至8月初,日军第106师团沿南浔铁路两侧向德安方向推进,在沙河镇 、南昌铺一带与第8军及第64军进行了7天7夜的反复争夺,遭受重创,参与进攻的16000多人伤亡过半,冈村宁次不得不下令第106师团暂时停止进攻,在沙河镇附近休整。8月24日,日军第9师团攻陷瑞昌,并由瑞昌向西南推进。为配合第9师团作战,第106师团又开始发起进攻。8月27日零时起,在空军及炮兵的火力支援下,日军第106师团向薛岳部第70军、第64军及 第4军正面阵地展开猛攻,9月4日占领马回岭,因伤亡过大,又被迫停止进攻,在马回岭地区进行休整,并补充兵源,为了加强该部的战斗力,冈村宁次还将从杭州地区调来的第11 军第22师团的山炮兵第52联队配属给106师团。
九月,志得意满的冈村宁茨在一系列胜利的刺激下,命令106师团继续向西推进,企图切断南浔路与武宁路中国守军间的联系。
但是当空中的侦查报告放到他的办公桌上时,他才惊讶的发现,他的中国对手第一兵团总指挥薛岳已经在德安地区调集第66军、第4军、第187师、第139师的一个旅、第91师、新编第13师、新编第15师的一个旅、第142师、第60师、预备第6师、第19师以及我们74军,十万大军已经把一路高歌猛进的日军第106师团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在和日军交手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终于捞到了一个全歼日军一个整编师团的机会了。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南浔铁路沿线和日军反复拼杀,在面对日军步步紧逼的情况下,我们以南岸山麓地带组织层层防线,迟滞日军的进攻。这种消耗战,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了。部队打烂了,重组,再打烂,再重组。以数万人的牺牲换取对日军的消耗。
战前补充的56名新兵,到九月时已经剩下不到20个人了。这些人现在都已经称为了经验丰富的老兵,我的八连此期间又补充过一次兵源,但我仍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武汉会战的失败已经不可避免,但是对日军106师团的包围,使我们在又一次的战败中,找到了一线雪耻的机会。
九月底,我们各部队分别向在德安万家岭地区左突右撞的企图北上向27师团靠拢的106师团步步紧逼,压缩包围圈。到了10月,106师团已经被困在了长岭、背溪街、张古山、狮子岩等几处地区,动弹不得,聚歼的时机到了。
天空中飞来了机群,我们本能反应似的开始找地方隐蔽。
张灵甫提着冲锋枪站在一个土坡上大喊:“跑什么!这是咱们的飞机!”
起初我们有些不信,但是当这些轰炸机略过我们头顶,直扑日军阵地的时候,我们几乎欢呼了起来。
看着日军的阵地,浓烟滚滚,爆炸声此起彼伏,我们坐在安全地区内,看着这难得的景色,每个人心里都是喜滋滋的。
麻秆叼着烟说:“狗日地,终于轮到他们挨轰炸了,我以为咱们没有飞机呢!”
我说:“这是苏联的援华航空队,是帮着咱们打日本人的。”
这时,队伍后边一阵骚乱,十几门山炮被骡马牵引着赶了上来。
徐州会战后我们74军被整编成“攻击军”,归军事委员会直属,称为了名副其实地“王牌军”。无论给养,武器弹药全部全军最优先待遇。每个师除了原有的炮团之外还配属了山炮和野炮各一个营,而且各团还有战防炮连和重机枪连,炮弹充足,我们冲锋之前终于有了像样的炮火准备了。
轰炸机飞走后,我们师的炮兵阵地开始有了动静,对面张古山的日军阵地再次被浓烟笼罩,火光冲天。
15分钟的火力覆盖,在艰苦的1938年,已经是难得的了,我们很满足了。
进攻在中午开始了,我们团拉开队形,朝张古山冲去。但是日军的还击让我们大吃一惊,在遭受了空中和炮火打击后,他们的火力依然猛烈,我们被压在半山腰上动弹不得。
我蹲在一块山石背后,看着日军前沿阵地那一排“九二”式机枪在狂吼着,心中暗暗骂娘。要这么硬冲,那死的人就海了去了。我不想拿士兵当炮灰。但是不冲,蹲在这上下够不着的地方也不是办法。我心里明白要是能有两门迫击炮,肯定不是现在这个局面,由于我们的接近,后边的已经停止射击炮兵了。面对着日军的弹雨,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个传令兵跑到我身后,喊:“营长有令,让你们连马上抢占敌人前沿阵地!”
我说:“你告诉营长,日军火力太猛,这样冲,除了死人,没有意义。”
传令兵说:“我不管,命令我传到了,看你的了。”
我拽住刚要走的传令兵说:“营长说,能不能再要一轮炮火。”
传令兵走了。
老四在不远处喊:“冲不上去啊,机枪太多了。”
我趁着日军机枪射击的间隙,飞奔到老扁豆躲藏的地方,说:“这么冲,咱们连都得报销。”
老扁豆说:“要是不冲,你就得被军法从事了。”
我说:“那没办法了。听天由命吧。”
我大喊:“全连扔手榴弹!!”
几十颗手榴弹在日军的前沿爆炸,由于距离太远,并不会对日军造成杀伤,只是形成了一道烟雾。
手榴弹的爆炸可能让日军本能地收缩了一下,枪声在这几秒钟内忽然稀疏了不少。
我大喊:“快点冲!”
说完第一个跳了出来,朝日军阵地跑去。后边的弟兄们也都跟了上来。
当敌人的机枪再次响起。
我大喊:“找掩护!!”
几秒钟,我们又往前冲了十几米。
这时我回头看,后边的营长刘光宇在朝我挥手,意思是继续进攻。
离日军前沿还剩不到100米的距离,路上已经是光突突一片了。日军之前已经清空了射界内的所有障碍物。退是不可能了,这一百米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只能赌命了。
我喊:“狗熊把机枪加起来!”
狗熊带着机枪班把那三挺马克沁已经架好了,正朝日军阵地扫射。
我心一横,大喊:“手榴弹!”
又是几十颗手榴弹扔了出去。
我带着八连没命似地往上冲。
日军的机枪在我前边闪着恐怖的火光,子弹从我身边、头上划过。撕破着周围的空气,此时稍有一点的迟疑,都会让你送命,只有闷头跑,越快越好,跑上敌人阵地就算捡回半条命。
我把步枪背在身后,抽出大刀,第一个跳进了日军的前沿阵地,一刀砍倒了日军的机枪手,后边没死的弟兄们也冲了上来,我们和日军战在了一处,和敌人拼剩下的半条命。战壕里血光四溅,惨叫连连。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只能一个劲地杀人。
在我们几乎攻破日军前沿的时候,在二防和三防的日军大批地涌了过来,甚至他们不惜牺牲自己人的生命,用迫击炮轰击前沿阵地。
我砍倒了一个日军后,看到这个情景。
知道不能再打了,再打就真的全军覆没了。
我一挥手,喊:“往下撤。”
临走把最后一颗手雷塞在了一挺“九二”重机枪的底下。
我们退了下来,到了安全区。我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等我把气喘匀了,喊:“老扁豆!老扁豆!回来多少人?”
老扁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说:“不知道!”
我说:“清点人数。”
结果,这次冲锋,124人上去,回来75个,其他的都留在了日军的阵地上。
我抖抖索索地拧开水壶盖,喝了口冰凉的水,感觉好了一些。看低头看看了身上,左大腿内侧被子弹划了一个口子,真是万幸。这时我才感觉出疼来,四处找着张秀。
张秀自己也受伤了,左臂被子弹击穿了。他正指挥着阿毛给他绑绷带。绑好后,他就开始四处救人。
他看看我的伤口说:“没事。”说着用剪子把伤口处剪开了一点,从裤子外边包了圈绷带。
看着他一边咧着嘴皱着眉头一边给我包扎,我说:“你伤得没事吧?”
张秀说:“没事,三八大盖,穿透力强,但是杀伤力不大,就是前后两个洞,只要没伤到骨头,包扎好了就没事了。”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再次发动进攻,仍然撼不动日军。尽管我们炮火一次次轰击他们的阵地,但是一直到下午,我们还是在山脚下徘徊。此时士兵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谷底,任何一个指挥官都不会再发动无谓的冲锋了。
张灵甫就此停止了进攻,张古山依然在日军的手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