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这个日本小兵不到200公尺远的阵地上,一只“Kra98”步枪正默默地注视着他。这只枪的主人和那个日本小兵一样,是个犹豫不决的家伙。
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我趴在潮湿的地上一动不动,始终保持着卧射的姿势。但是我的心远没有身体那样坚定。我一直在胡思乱想。
一天的战斗,我一枪没开。每次日本人进攻前的火力准备,各种口径的炮弹不要钱似的扔在阵地上。那时的我一直抱着脑袋躲在预备阵地的掩体里,炮击完毕,我挣扎地爬出坟墓般的掩体。扛起沉得足以压垮他的弹药箱,佝偻地身子,跌跌撞撞地往主阵地上输送弹药,因为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了。同时我还要忍受着狗熊的呵斥,甚至是拳脚,因为我的动作不够麻利,也因为我有时把一箱手榴弹送到了他的眼前。这不挨打才怪,因为他是名机枪手。
战斗打响了,有时我在狗熊的脚下,给马克沁机枪的子弹链上插子弹。有时我又在抢修被迫击炮弹炸塌了一角的暗堡。同时可能又被张秀召唤把伤员拖到后边去,尽管半路伤员就咽了气,但我还是认真地执行了命令。
直到傍晚,日本人在第六次进攻未果撤下后,才没了动静。
日本人也是人,打了一天也累了,该歇歇了。
我这一天第一次在战斗结束后直起了腰。抖了抖身上大批的尘土。整了整肮脏的军服。甚至是用手擦了擦脚下的皮鞋。我要保持军容,条件再差也不能含糊。因为我是一名军官。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仗打完了,后边掩体里,赵老头已经开始做饭了。除了留下两个观察哨,士兵们都缩回战壕里冲盹,抽烟,撤闲话。闻道饭菜的香味,肚子的咕噜声,此起彼伏。血肉模糊地战斗并没有阻碍他们的生理本能。打仗,吃饭,睡觉。像是老百姓过日子一样再正常不过。
我在前沿阵地挺直腰板溜达着,没有目的,因为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依旧“嗡嗡”作响。愚蠢地暴露在敌人狙击手的射程之内。我好像是在夕阳下散步,这样让我看上去有点视死如归,其实是找死。以至于多年之后,每每想起这个场景,还能让我冒出一身冷汗。
那个躲在石头后边的日本小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天里第一次像个战士一样,卧在沙袋后,摘下身上的步枪,托在肩上,拉开枪栓,顶上子弹,闭上一只眼,把那个在石头后若隐若现的日本小兵套在了准星里。
那个日本小兵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终于鼓足勇气,从石头后边窜了出来,没命地回跑。其实他要是再多等上一个钟头,等天黑下来,他会很容易趁着暮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其实阵地上的士兵都看见了这个日本小兵。但是没人理会他,他的生死对这场战争没有任何影响。于是很大度地让他在阵地前活着。其实一颗手榴弹就可以解决他的性命,但是没有一个人认为那样的交换是等价的。这个日本小兵是可怜的,他耐心的缺乏葬送了他的性命。
我内心紧张,矛盾。我是军人,但是没杀过人。来到前线上,也没有人给他机会杀人,因为我不够资格。上战场十几天了,我一直在作着各种各样的杂活,至今没有杀过一个鬼子。今天这个日本倒霉蛋的出现。让我在这种无望的挣扎中看到了一丝希望。我可以杀鬼子了。可以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杀了这个来中国作恶的日本人。这让我的心脏狂跳不已。
同时我的善良又让我有些于心不忍。我们之间是不平等的。我此刻处于绝对的上风。尽管这个国家此时处于绝对的弱势。在这段时间里,我甚至为那个日本小兵,臆想出了一段美丽的身世:一个被送上战场的日本年轻人,每天都在思念着家乡的山水,慈祥的父母。深爱的恋人。。。。。。。
准星牢牢锁住那个日本小兵的背影,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冷汗顺着脖子淌了下来,粗重的呼吸把沙包上的尘土都吹了起来。再有几秒钟,日本小兵就消失了。已经容不得我再胡思乱想了。我的食指扣动了扳机,肩膀一震,一声沉闷的枪声,子弹冲出枪膛,瞬间追上了日本小兵,毫不客气地一头扎进了他的后背。撕开了一个血洞。日本小兵一声没出地被子弹击中的惯性猛地推向前栽倒在地上不动了。
我觉得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了上来,很难受,很憋得慌。但是细品起来有一丝隐隐的快感。我拉开枪栓,冒着烟的弹壳跳了出来,落到了地上。我又推上枪栓,一颗新的子弹被顶上了枪膛。
阵地上的人被这枪声惊动了。所有人触电似的,进入战斗位置。“哗啦,哗啦”地拉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当他们发现阵地前除了那一大片日本的尸体外,没有任何动静后。又都缩回了战壕里。
“?他妈的开的枪!!妈个把子的。”刘长喜骂骂咧咧地闻声而来,其他士兵都坐在战壕里无辜地抬起脸看着从他们头上越过的连长,无言地表示此事与他们无关。
我依旧保持那个标准的射击姿势毫无动静,仿佛告诉步步逼近的刘长喜,这一枪是我打的。
刘长喜一把拽了我一个趔趄,我重心不稳朝身后的猴子身上倒去,猴子手疾眼快,躲了开。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让你开枪的?”刘长喜瞪着小眼睛冲我吼。
我并没有因为刘长喜的无理而生气,坐在地上发了一会愣后,便站了起来。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同级,却不止一次当着部下羞辱自己的人。半天说道:“我把他打死了。”
“什么?”刘长喜看着这个表情怪异的人。
“那个日本兵。” 我冲那块石头一指。
“哦。”刘长喜撇了一眼,转回头笑着问:“过瘾吗?”
我像个第一次回娘家的新媳妇被人问及洞房花烛之事时那样,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尴尬笑容。
“哼。”刘长喜没有回答,转身走了。临走甩下一句话:“老四,天黑了带着几个人下去拣货去。”
“啊!知道了。”窝在一边睡觉的老四,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刘长喜走了,赵老头来了。拎着一桶烂乎乎的吃食,后边的阿毛屁颠屁颠地拎着一桶沙子般的米饭,沿着战壕开始发晚饭。
士兵们个个都像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一样,举着手里的饭盒,可怜巴巴地盼着赵老头一勺子下去,能多给一点。但是当吃食到手后,南腔北调地立刻开骂:
“老不死的!”
“龟儿子,才给老子这么点。”
“王八羔子,不得好死。”
赵老头嘴里也不停的回骂:“少废话,告诉你说,吃还堵不上你们王八蛋的臭嘴,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想那么地?明天能不能活命都不好说呢。”
阿毛倒是笑容可掬地总是给每个人的饭盒都填的满满的,别人不骂了。赵老头倒是开骂了:“好嘛!一人就一勺,吃那妈多有嘛用?打死几个鬼子就吃。”
得到饭的众位就此打住对赵老头抠门的咒骂,而是转向对吃食品头论足。山东人说太淡了,江苏浙江人说太咸了,东北人说油太少,山西人说不太酸没加醋,湖南人说不辣,陕西人连连点头同意,四川人说不仅不辣还不麻。天南地北的一群人挤在一个战壕里,吃着一个糟老头子做的猪食。?都不满意,但是每个人吃的都很香,都很投入。
我也有意见,那就是这根本不是人吃的。我不敢说,没资格。可是我也吃的很香,很投入。
吃饱了,有了精神,士兵们开始找取乐的对象,我很倒霉,今天又是我,每天总是我。
“唉,排座,破处了,要不要给我们几个一个人发个红包耍耍嘛?”麻杆抽着眼,笑眯眯地看着我。
“要得,要得,恭喜嘛,终于打死一个鬼子,军座要发一个奖章给喽。”他的老乡猴子说。
“嗯,特儿好了,裤子也是干的。”大屁股扒拉着我的裤子仔细地看。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我把头扭到一边,我不想看这群目无官长的士兵。我的心在痛,痛得厉害。我恨这支部队所有的人,他们都污辱过我。尽管当初是他自己主动要来的。但是现在他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群禽兽不如的家伙。他认为他在这里遭受的所有不公和污辱的最初根源是来自这支部队的指挥官。那个在离这里500公尺远的团指挥所的上校团长张灵甫。
晚上,我坐在战壕里,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星,我在想我当初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
刘长喜踢了一脚正在胡思乱想的我,低着嗓门说:“大晚上不睡觉,瞪着眼睛想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
刘长喜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说:“是不是想马上就走啊?”
我不置可否。
刘长喜冷笑了一阵说:“民国十九年我当兵来咱们师,当时我们营就有一个你这样的主儿,姓萧,叫萧什么来着?我忘了。反正就是像你这样仗着读过几天书,又在个什么狗屁军官训练团笔画过两天的货。晃荡了没两天就上去了,没过几年当上咱们师师长了,在江西剿匪时,一头扎进了人家的包围圈,把个装备精良的主力师,打得就剩下八百人不到。那一万多条人命,全让他糟蹋了。要不是咱们现在的师座,那八百人也得玩完。我们营跑出来的就我和赵老头两个人,其他的全死了。结果呢?撤职了事,哼哼。那些个弟兄们就因为他的无能全都白白死在了那里,尸首都找不回来了。”
我把头低了下去。
刘长喜重重地抽着,接着说:“这样的人,咱们国家太多了,还他娘的都是国家的栋梁人才。就这些人领着我们又打日本,这一打恐怕都要亡国灭种啦!!”
刘长喜在泥里掐灭了烟头冲我说:“你不爱听啊?”
“没有!”我摇摇头。
刘长喜说:“你不爱听我也说,你这种人除了祸害人干不了别的。我不怕得罪你,要怕,我就不会跟你过不去。你瞧你这几天的吊样,你没疯,真是老天对得起你了。”
刘长喜哼着他家乡的小曲走了,我感到脑袋给外的沉,有点支撑不住。我后仰靠在战壕壁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上阵地的第15天,日本人的进攻达到了最高峰。似乎大有今天势必一举拿下我阵地的气势。上午的六次冲锋,一次比一次接近,最后一次已经够到了战壕边儿,才被我们打了回去。此后一个中午他们都没有再进攻,时间拖得越长,阵地上的情绪越紧张,老兵们都知道,日本人这是在攒力气,下一次进攻的结局就是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绝没有第三种可能。我比最初强了一些,赶上炮击,不再屎尿横流,也能战战兢兢地给狗熊打下手,动作慢了点,让狗熊一个劲的往我脑袋上揣。刘长喜不把我当回事儿情有可原。但是这些个兵如此的对我,让我还是恼火万分,却又无可奈何。我很羡慕他们蹲在战壕里躲炮弹时都能抓紧时间吃饭,抽烟甚至跑到阵地反斜面去拉屎。而那时的我,像只鸵鸟一样,只能抱着脑袋扎进土里。
下午四点刚过,日本人的总攻开始了,三十分钟的炮火准备,足以证明他们今天拿下阵地的决心。刘长喜沿着阵地猫腰快跑巡视情况,边跑边喊:“准备啦,哥几个儿!这是小鬼子最后一次进攻了,都是他娘的站着撒尿的,身后是百万上海父老,别让他们戳咱爷们的脊梁骨。听我命令。。。”
日本人疯了一样往山上冲,倒下一排,又补上一排。我团开足火力弹压,依然不见效果,前锋离前沿阵地越来越近了。进得已经不用望远镜看了,我的心憋闷的厉害,浑身抖个不停,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也许今天就是我为国捐躯的日子,我将于阵地共存亡。我会被日本人用刺刀挑死,一枪打死,炮弹炸死。明年的今日又是谁会为我祭奠扫墓。我想过投降,战俘都受日内瓦公约保护,可是转念一想,日本兵可不会遵守什么狗屁公约。只有自杀了这一条路了。这时我又想起了天使那美丽的脸庞和甜美的笑容。一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了,我又开始沮丧。真希望再见她一次,也就能含笑九泉了。父母的脸突然挡住了视线,儿不孝,不能在膝前尽孝了,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儿从投笔从戎那天起就想到了会有今日,但是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个结局却如此的残酷和令人恐惧。
日本人还差几步就能摸到我们的鼻子尖儿了,刘长喜大吼:“大刀!!!”
所有人都停止了射击,士兵们抽出大刀,阵地一片雪亮划过。
狗熊冲我说:“要是人都没了,你就那这马克沁突突狗日的,完了事,就不用教你了啊。”
刘长喜“哇呀呀”第一个冲了上去,士兵们大吼一声也冲了上去,全连阵地就我一个人还趴在原地未动,我没有大刀,正确的说,我可能没有这个勇气。
几分钟前还是枪炮齐鸣的现代战争,而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中世纪冷兵器时代的搏杀。喊杀声,刀枪碰撞的声音,躯体被刺破的声音,血肉横飞,人头乱滚。
我看到刘长喜一路大杀大砍,无人能敌。不光是他,所有的人此时都已经不在是人了,而都是杀戮的机器,容不得你任何的礼义廉耻,孔孟之道,伦理道德。在这里唯一的真理就是杀人或者被杀。这就是后方称之为的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它的字面的是含义迷惑了很多天真的人们前赴后继。但是他们没有告诉这些天真烂漫的人们战争是何等的残酷。
此时,我以确定我今天必死无疑,之前的各种死法都有些龌龊,会被有人看扁。我准备死得光荣壮烈,让后人对我缅怀敬仰。
我摸到了插在绑腿里的刺刀,装在了枪上。站起了身,腿有点儿软,走起来有点打晃,没几步便气喘吁吁,我伏在沙包后,看着这血腥的景象,颤抖的更厉害了。
阿毛被一个日本兵逼得节节败退,朝我这个方向退过来,他手臂已经负伤,大刀抡的越来越慢,很快就要招架不住。那个日本兵更是一刀狠似一刀的扎向阿毛。突然阿毛跌倒了,大刀脱手,日本人抓住机会,狠刺下去。
在与此同时,我本能地开了一枪,正中日本兵眉心,阿毛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露出一丝感激之情,随后又冲进了人堆。
打死这个日本兵,我平静了一些。就一瞬间,我已经置身厮杀之中了,我逃不掉了,大家全都捉对厮杀,唯独我孤零零一个人,左右不知该如何是好。想看准了再扎,等瞄好了,他又动了地方,自己人闯到了你的刀尖前。一个日本兵把老扁豆按在了地上,想用枪身压在他的脖子上,掐死老扁豆,那个日本兵的后背进入了我的射程。老扁豆死命的挣扎,突然看到我出现在一旁,眼睛一亮,大吼:“杀了他!!!!”
我猛地大吼一声,算是给自己壮胆,一枪刺了下去。
刺刀挑破衣服、皮肤、肌肉、扎进某个器官,甚至无意中碰到了骨骼,这一切的感觉从刺刀传到枪身,又从枪身传到我的双手,再传进我的身体里。这让我的肾上腺素分泌开始旺盛地分泌,大脑皮层兴奋莫名。一瞬间我忘却了一切感觉,除了从那具日本兵躯体里传到出来的快感。
不知什么东西重重撞在我身上,我回头一看,一具无头的日本人正倒了下去,身边站在已经浑身血红的刘长喜。
“看着点儿后边!”他喊了一句。就又杀到别处去了。
老扁豆站了起来,说:“跟着我。”
我们两个组成了杀人小组,他在前边开路搏斗,我在后边偷袭补刀。实在不行就拉枪栓给一枪。我似乎融入了战斗,虽说很是猥琐,不是特别的光明正大。但就算殉国,可能也没人说我贪生怕死了。
最后一个赖在我们阵地不走的日本鬼子被狗熊一刀砍成了两半,那一刻太阳最后一抹余晖从天边的云际后漏出,洒在阵地上,血红血红得直晃人眼。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日本人的,自己人的,混在一起。活着的人在这个时候,似乎都没了活气,泥胎塑像般地或站或坐,两眼呆滞,表情僵硬。一阵晚风吹过,空气中混杂着火药和血肉的怪味。呛得人直流眼泪。
我记不清弄死了几个日本人,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死在我手里的没有一个是我光明正大砍死的,都是老扁豆收拾的差不多了,我上去补刀送他们上路。
我一屁股瘫坐在一个麻包上,说什么也站不起来了。看着满眼的碎尸体。我的胃里一个劲儿的返酸水。我尽力深呼吸来克制自己的过渡的生理反应,但最终还是吐了个稀里哗啦。
刘长喜在一个日本死鬼的身上找出了一支钢笔,仔细看了看,满意地踹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那边麻杆正在满地里寻找没断气的日本人,发现几个捅死几个。张秀也在寻找,他找的是还没有断气的自己人。
刘长喜冲老四喊:“老四,捡货啦。”
老四领着几个弟兄撅着屁股,在日本人的尸体上摸索着,嘴里还骂着:“打了半天,他妈的一个佐官都没有,小日本忒不拿我们当回事了。”
刘长喜回道:“这就让小鬼子知道知道,不拿咱们当回事的下场。”
我坐在那里,直到天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