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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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闪电瞬间划亮了这个树林。那一刻,我的思绪被来回到了现实中,我承认刚才我又神游回温暖安逸的后方了。

    天上下着漫天的大雨,我们整个营几百号人都隐蔽在树林里,林子外就是我们今晚的目标??舒家街。仅有的几件雨布都拿去苫了机枪和手榴弹,雨实在是太大了,像是有人拿着水管子站在你头顶上往下对着你脑袋浇水。所有人都默默地忍受着。

    顺着钢盔沿儿流下的雨水已经连成了线,我捧了一手水,狠狠地喝了几口。这几天一直干瘪的嗓子算是好受了一点。不远处蹲着刘长喜和营长濮大飞。

    后半夜雨小了,但是稀稀拉拉地依旧很腻歪人。对面阵地上的日本人打了颗照明弹上天,照明弹鬼火似的忽忽悠悠向下飘落。我盯着它看,呆呆地出神,这让我想起了儿时玩耍的孔明灯。

    照明弹落到地上,又“噗嗤”了几下就灭了。整个大地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中,濮大飞对刘长喜说:“一个中队左右,两道防线,九二四挺,都在二防,左三右一,三个暗堡,倒品字型排列,没发现迫击炮。”

    刘长喜没有回答。

    濮大飞说:“叫所有连排长过来。”

    不一会,几个军官都凑了过来,围成一圈,等待营长发话。当然不包括我,我只是碰巧在他们旁边隐蔽,但是,不知情的看上去,似乎我也参与了作战会议。

    濮大飞说:“一会儿所有军官带领士兵,匍匐抵近敌人一防,看我信号,把所有身上的手榴弹都给我扔出去,全往敌人机枪和暗堡的位置扔。而后全营发起进攻。刘长喜,机枪和暗堡交给你了,其他各连分头突进。都明白了吧?”

    一阵沉默。

    濮大飞说:“十分钟准备。”

    十分钟后,几百口子人开始蔫不出溜地往舒家街外的敌人阵地爬去,濮大飞在最前边,而我在最后边,因为我故意爬的很慢,很多老兵在途中超过了我,我前边的人越多,我心里越踏实。直到后边带着一个班督战的营副拿“斯登”式顶着我的后腰时,我才又往前爬了几步。

    当又一颗照明弹上天时,我看到濮大飞扔出了第一颗手榴弹,随后几百颗冒烟的家伙也飞上了鬼子的阵地,顿时山摇地动。日本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手榴弹炸懵了,还活着的,狼狈地爬出掩体,等在他们面前的是我们的大刀和子弹。

    抵近到这个程度,双方攻守之势已无意义。突袭一方肯定将是赢家。要是和后方官老爷们倡导的:先大大方方火力准备,再集结冲锋,面对这几挺九二式,我们就得十之去其七八。

    我跟着大队人马也冲上了阵地,前边濮大飞左手“斯登”式,右手大刀片,横砍一条线,竖扫一大片,好不威风。身后的士兵,都打了鸡血似的嗷嗷直叫,没命似的跟着他往前冲。

    战斗持续不到十五分钟,日本人在扔下了一百多尸体后,活着得都跑了。

    濮大飞喊到:“跟进抢修共事!要快!”

    士兵们表面上装模作样的抢修工事,可谁都手底下都没闲着,一百多条尸体已经被几百双黑手摸了个遍。

    我又一次浑水摸鱼。我的良心其实是在谴责我自己的灵魂的。但是我的身体确心安理得地坐在战壕里抽烟

    直到天亮了 ,敌人没有也反扑。我们从容地在敌人的阵地上吃早饭??泡了雨水的压缩干粮。我每吃一口都要剧烈的咳嗽,仿佛每一口我咬下的干粮都带着棱角,在通过嗓子的时候,都会刺痛它。一块没吃几口,我在也没勇气吃了。

    狗熊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半块干粮,呲牙咧嘴三口两口地吞进了嘴里。一边费尽的嚼,一边说:“你不吃,我吃,别糟蹋了,这都是粮食。”

    我无力地笑了笑,把口袋里剩下的一块也给了他,说:“都给你了。”

    狗熊毫不客气地抓了过来,像是生怕别人抢了去似的,急忙塞进嘴里。

    老四一直在忙着倒腾他昨晚的战利品,忙得都没顾上吃饭。手腕子上已经套了了好几只手表,钢笔别了一上衣口袋,背包里鼓鼓囊囊地不知还藏了些什么值钱货。从他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到一幅正宗儿的奸商表情。

    刘长喜走了过来,蹲在老四面前嘿嘿地乐着说:“昨晚上搞不少好货吧,妈吧子的手真他妈的快。”

    老四撇了一样刘长喜没说话,继续低头倒腾他的背包。

    刘长喜伸出一只手说:“交吧。”

    老四斟酌再三从手腕子上摘下了四支手表,以及两只口袋上的钢笔,不情愿地摔在了刘长喜的手上。

    “包里是什么好东西,我看看。”刘长喜伸手去抓老四的背包。

    老四一把扒拉开了刘长喜的手说:“少动,该交的我都交了,少打我包里的注意。”

    刘长喜哈哈大笑说:“你瞧你那点出息,要那么多干什么,学老扁豆,钱都缝在裤腰上,一炮弹就炸没了。”

    老四没好气地说:“敢情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这家里家外都指着我呢。”

    刘长喜捶了一下老四的脑袋站起身,把钢盔像个要饭碗似的端在手里,冲着我们大家说:“赶紧交,别让我翻出来,倒时候就没什么脸面了啊。”

    大家伙不情愿地开始把昨天收获的战利品,分出一部分放到刘长喜的钢盔里。东西撒手的一刹那,仿佛孩子被卖一样让他们痛苦难当。

    我没捡尸体,所以当刘长喜走到我面前晃着丰盛的钢盔时,我摇了摇头。

    刘长喜走开了,别人他肯定不信。我,他信。这些个在他们眼里值钱的东西,在我眼里一钱不值,刘长喜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对刘长喜这种做法最初很是反感和厌恶。认为他利用职权,以公谋私,盘剥下级。但是,当我当了八连连长之后,我才明白这么做的意思所在。于是我也开始这么做,而且比他还要狠。

    日军果然狡猾,趁着我们师分兵进攻,后方空虚之际,从我们153旅和151旅的空隙钻了过去,直接进攻大王宅镇的军部

    我们在舒家街屁股还没坐热就撒丫子往回赶援救军部。到了下午我们赶回大王宅镇以西和151旅一部汇合,开始反击包围大王宅镇的日军67联队。

    战斗一直打到天黑,腹背受敌的67联队一看在这里捞不到什么便宜,趁天黑便开始突围。凭借着优势压制火力,日军很容易在我们的防线上撕开一条口子逃跑。我们也算没白拿军饷,它们殿后的第二大队,被我们兜着屁股围了个严实。全大队三百余人,全部被杀,大队长福岛少佐也被击毙。那一枪是我打的,当时场面正乱,我几乎和福岛在芦苇荡里撞个满怀,他用手枪打我,两次击发,枪没响。于是扔枪举刀向我劈来,我的枪响了,福岛毙命。当我捡起他枪时,发现不是枪里没有子弹了,而是连续两发都是臭弹。

    大王宅镇里一片狼藉,没死的人都在忙着救火救人。我和几个人抬着担架正往镇子里跑,带头的张秀,逢人就截住问:“医疗队再那?”

    最终一个伤兵告诉了我们医疗队的位置。

    这是镇子里最好,最宽敞的院落。一进大门,两边的回廊、天井下躺满了伤兵,哀号遍地,屋子里更是杀猪般的惨叫,夹杂着医生的呵斥:“按住他!!别让他动。”

    张秀喊:“有军医吗,我这有三个重伤员。”

    “我是,什么情况!”她从伤兵堆儿里站了起来回答。

    我的眼前一片金星闪过,差点把担架松手。

    天使又出现了。

    “往里边抬。”她指引着我们往里走。

    张秀说:“一个肩部中枪,子弹已经取出,但是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了。一个是胸部中弹,子弹取不出来,可能是卡在骨头里,咳血。估计是在肺部。第三个,是腿部中弹,没救了,得截肢。”

    她一边喊开道路一边说:“到后院去,还有空房子手术。”

    张秀说:“能不能给我点绷带、止痛剂和消炎药,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回答:“只能给你点绷带,止疼药和消炎药都有配额的,数量不多,只能给我们这儿重伤员,我没办法给你。”

    张秀叹了口气说:“绷带就绷带吧。总比没有强。”

    一路上,她领着我们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同样满是伤员的后院。她几步走到前面,掀开一个门帘,对我们说:“赶紧抬进去,我去准备手术。”

    伤员被抬了进去,我们被哄了出来。林雪已经麻利地穿上了大褂戴上了口罩和手套,扎着两只手说:“手术完了,我再给你拿绷带。”说完一头冲进了屋里。

    张秀踢了一脚正坐在台阶上的我说:“你在这儿等着,帮我拿绷带,我先带人回去了,那还好几个催命的呢。啊,听见没有。”

    “嗯”我点点头。

    我坐在台阶上发呆,天上的月光照到满院子的伤员身上,透着一股寒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走出了屋子对我说:“怎么就你一个人了,那个要绷带的人呢?”

    我回过神来,忙站起来说:“他先回去了,让我在这等着拿绷带。”

    借着月光我第一次仔细地凝视着她美丽的脸庞如痴如醉。尽管此刻她显得很憔悴和疲惫。

    她好像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把脸转到一旁轻声说:“跟我来。”

    她在前面走着,尽管他穿着宽大不合身的军装,再加上外边的大褂。但是依然挡不住她举手投足间那高挑,迷人的身姿。

    她把我领到一间屋子里,里边很黑,只有一盏煤油灯,算是有那么一点火亮。她脱掉前襟满是血污的白大褂扔到角落的一个盆里问:“你们是那个团的?”

    我被屋子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听到她问话,急忙用黑油油的袖子抹了把鼻涕说:“305团三营八连。”

    她没有理会,背着身打开柜子,取出两大包牛皮纸包装的绷带,放到桌子上,又从案头拿过一张表格,拿起毛笔,舔了舔墨汁,在上边工整地记录了几笔,在经办人那里写下的名字是林雪。然后从抽屉里取出红印泥对我说:“按个手印,把东西拿回去吧。”

    我知道,林雪拿我当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土包子,这时,我突然在墙上挂着的一面镜子里,接着昏暗的灯光看到了自己。那张脸又脏又黑,胡子拉差。这才来前线几天的工夫,我已经不成人样子了,双颊消瘦,眼窝深陷。

    但是毕竟我是个知识份子,林雪无意间的举动,有点刺疼了我。我伸手抄起毛笔,习惯性地又舔一舔墨汁,在表格的落款出,飞快工整地用小楷写下自己的名字??杨清远

    林雪先是眼睛一亮,抬头愣愣地看了我半天。随即觉出自己的唐突和失礼。脸颊绯红,抿着小嘴儿欲言又止。

    我很有绅士风度地笑了一下,颇有大人不记小人过之意,而后抱起了桌子上两大包绷带出了门。

    一阵凉风吹过,我这才发现我已经是浑身透汗,不禁打了几个寒战,鼻子一痒接着又连着几个爽快的喷嚏,眼泪鼻涕横流,一直卡在嗓子眼儿里咳不出的浓痰,也含在了嘴里。我抹了把眼泪,醒了把鼻涕,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顿感清爽了许多。

    出了院门往回走,不光上边觉得清爽了不少,底下也来劲了。肚子先是有些微痛,一股气流逐渐下行,越走越痛,到后来感觉已经迫不及待了。我急忙跑进一出倒塌的屋子里,蹲在墙根儿,好不痛快的排泄,肛门括约肌由于激烈的收缩,导致疼痛不已,但实在是爽快。我轻声地快活地呻吟着。等拉完了我才想起来我没有草纸。

    后来我才学会用树叶子,土块已经以及身边一切东西来擦屁股。那时我还是个文明人,在短暂的不知所措后,我果断地将一包绷带撕开,抽出一卷,认真地擦起屁股来。我当时还没有意识,一卷绷带可能能救活一条人命,而那时在我的脑子里依然固执的认为,我屁眼儿的卫生问题远比一条人命重要。

    “怎么少一卷啊?”张秀边拆纸包边瞪着眼睛问我。

    我低着脑袋,奚落着鼻子说:“给我时就少一卷。”

    我为我的屁眼撒了谎。

    战壕生活是枯燥的。你每天只能在这鸡肠子般的壕沟里,猫着腰走来走去,伸个懒腰都有可能被日军的狙击手击毙。更可怕的是伤病带来的危险。现在正值酷暑闷热季节,各种传染病自必说。听说有的部队已经出现了疟疾、痢疾等病。仗还没打就减员大半了。所以我们师各部队只要有发烧拉肚子的,发现一个抬走一个,绝对隔离,以防万一。

    还有最让人闹心的就是“战壕脚”。长期在战壕里不运动,加之南方雨水多,潮气大。脚丫子特别容易被潮湿袜子和鞋捂烂。虽说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是真是烦人。痒的让你没招没落的,用手挠到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在不注意点,要是感染了,又是麻烦事。

    滋要一出太阳,所有人都特别自觉地脱鞋扒袜。亮出脚底板晒太阳。日本人也特配合我们的自我治疗。因为他们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不仅仅是这些,那些平常不注意个人卫生的家伙,裆部的瘙痒和溃烂也是常见的。太阳一出,两边都有人脱光了衣服,四仰八叉地躺在阵地上晒老二。看他们的表情那叫一个舒服,那叫一个美。所以,阳光明媚的时候,是和平的时候。

    日本人每次的进攻都在阴云遮住阳光时发起。我已经不再干辎重兵或者副射手之类打杂的事情。而是和我的弟兄们一起正面阻击日军的进攻。死在我手底下的鬼子也也有几个了,我此时也能躲在掩体里,一边抖抖索索地抽烟,一边忍受着日军的炮火攻击。像老四那样,抓紧时间眯一小觉儿的本事我还没有。但是终归是不再一听炮响就丢了魂了。

    每次日本的进攻被打退后,我总是在想,我到底是怕死还是不怕。战斗时,我也能全然不顾生死,甚至,也能端着刺刀冲上去和日本人拼几下。可是,每次战斗完了,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浑身发抖,心中极度的恐惧,脑海里回想刚才的一幕时,一阵阵出虚汗,神经总是猛烈抽搐着,让我的五官几乎挤到一起,我用力晃着脑袋,不去想。但是那些画面还是不断重复出现。

    到了晚上,我失眠。

    失眠是我的老毛病,但凡知识分子多少都有点失眠的毛病。以前在家,失眠是因为一本好书带来的脑海中的思想狂潮,或者是奋笔疾书后,依旧的激情与亢奋。但是现在,失眠只为一件事??活着。我害怕,我害怕日本人在我睡熟后,会摸上阵地,一刀把睡梦中我结果了,甚至是生擒我,最后把我虐待死。这都是我不能接受的。虽说有值班的哨兵,但是从我不信任他们,我认为他们会玩忽职守。阵地上,我只相信我自己。于是从那时起我落下个病根,滋要上阵地,我晚上都睡不着觉,白天像个食草动物一样抽空补觉。这个毛病一直跟到我脱下军装回家为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