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正和高欢把臂同行走在后面,虽然高欢一直对这时代男子之间肢体动作过大,感到不舒服,这次却是例外.
宅院的格局很雅致,于简单处见细致,比起高欢习惯的北地小院又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可谓赏心悦目.
因沈立老先生尚未更换礼服,高欢便由沈正先引去书房暂坐,稍后再使人来请.
沈老先生的书房更象后世的小型图书馆,其个人藏书规模放在高欢前世亦不曾见,这对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高欢,是很有诱惑力的,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能真的去找找有没有什么文学作品,楚国司天监大人的书房,他一个唐人敢随便翻看,那等于是取死之道.房间里一个武服少年坐得笔直,沈正介绍说这是他家中的幼弟沈浪,自幼与兄弟们不同,不喜诗书,专爱刀棒,如今在禁军中任一统领.
沈浪与长兄沈正确实截然不同,个性爽直飞扬,谈吐颇有职业军人的风采,头一句话就让高欢的心里一沉:"我久慕高奉孝高先生之名,今日得见,平生三大恨略消其一,心不胜快慰之.今日私下来见,是我自己的主张,还请先生不要怪罪我家兄长."
想到自己初到太平城之时,深恐李昊发现自己其实是没啥本事的,努力展示自己求名图存,再想到眼下这沈浪,高欢不禁苦笑:"令尊贤能,惠及百姓后世;令兄正直君子,待人以诚.这都是我不及万一的,我亦视之为自己的父辈兄长,见你尚未及冠,这里托大称你一声贤弟,我实是名不副实,对于贤弟的平生三大恨,倒是很有些好奇."多了解别人,少谈自己,这是高欢的习惯,他也确实没什么本事,言多有失这道理他最明白.
故意不看沈正的眼色,沈浪长身而起:"一恨六胡猖獗,不能纵横万里以灭之;赵大神勇无敌,却沦为草寇不能为国尽忠是为第二恨;三恨<孙子兵法>我只闻开篇,常夜不能寐."高欢心中大惊,一时沉默不语.沈浪仔仔细细瞧了一会儿才说:"府门口那点龌鹾勾当,本是我无意中见到的,不忍见先生这般良才却是毁于下作阉人和多疑北蛮之手,自然要略尽薄力的."
沈浪的话说得很诛心,兵书泄密之事应该瞒不过大唐在楚国的细作,这种情况下仍然派自己担任副使入楚,任何说法都是合理的.只是眼下没有时间悲伤,高欢知道自己如果现在就弱了气势,一会儿的宴席一定撑不下来,即便李昊真就是想借楚人的刀来杀他,他也只能笑着伸长脖子,不为别的,只为太平城里有他的母亲和妻子,靠舍弃亲人来求一苟且,他宁可自己死:"宦官之中未必皆是小人.上意难测,为人下者无非忠于职守这四个字而矣.前人隐士有句名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将军亡.欢以此与贤弟共勉."高欢把谋臣改作将军,试图打沈浪一个反击,也是表明自己不会背叛大唐,宁愿以死明志,当然能不死是最好的,至少高欢现在已经在想举家出逃的事了,只是天下虽大,何处容身啊?往哪去?还真是个难题.
高欢的话很有劲儿,和楚国的儒生大不一样,沈浪心里是很钦佩的,只是自己身为禁军统领也不能示弱:"他日两国交战,我必生擒先生,日日与先生把酒言欢.如果死一沈浪便能天下太平,此身又何足惜之.今日得见先生,足慰平生.快哉!快哉!"
这话听得沈正脸都白了:"无知小子!满口的胡言乱语!还不给我滚出去!"高欢看沈正真的急了,不好再说什么,沈浪也知道大哥是动了真火,陪着笑脸连连应是,赶紧脚底抹油闪了.
高欢看沈正脸色由白转成红,知道这老实人想打个圆场却又不知如何分说,难得的好人啊,真正的君子,于是主动到书案旁副位坐下,准备替他打这个圆场,却被一纸文章深深吸引,标题是<明珠石液>.
"令弟是爽直之人,今日又是私下戏言,沈兄何必如此?难不成我还能把今日之话说出去吗?"高欢一句话就让沈正把心放安稳了,确实如此,高欢从自身的安全角度上讲,也绝对不可能把沈浪的话说出去,沈正忠厚正直,但绝对不是笨人.
"沈兄,这篇文章不知道能不能让我看看."高欢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
沈正直言但观无妨,说这石液制墨之法便是他父亲所创,城中寻常笔墨店都是知道方法的,不碍事.
高欢有种明火执杖打探人家商业机密的感觉,心里很不好意思,倒不是他自己想做这门生意,只是好奇一个古人对石油会有什么样的精彩解释.
当看到全文最后一句,高欢彻底被雷倒了:异日.此物必大行于世.
看着高欢精神恍惚,嘴里喃喃自语:"或许千百年以后,我们的名字都将腐朽,但沈立先生的名字一定可以永传后世."沈正在这一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父亲修的不是正统儒学,在楚国被称为杂学,几乎没有什么学术上的地位可言,如果不是任职司天监,就可以等同工匠贱籍之流,对此,同僚们的风言风语,他听得多了,只是沈正是个孝子,又是家中长子,不忍伤父亲的心,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从来都是闭口不提.父亲能得到世人公认的大孝子又是大才子的高欢这么高的评价,如果父亲知道了,该高兴成什么样?沈正的眼泪都出来了.
"沈兄,这是何故啊?"高欢缓过神来看到沈正如此失态,一时不明所以.沈正哽咽着说了个大概,高欢听了也是黯然,不同的大陆,相同的遭遇,个体的力量在此刻显得是如此的微小无力:"任何一种学术理论,都不是完美无缺的,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我的见识虽然浅薄,也还看得出令尊大人行得是民生大道,功在当代,泽被千秋,如能自成一派学说,沈氏之名将千古不衰."
听着高欢越来越高的评价,沈正心里其实只信了一丁点儿,这还是基于对自己父亲的感情,这点高欢从他表情上都可以瞧出来,所以高欢郑重其事的说:"我从不贬低别人来拔高自己,也从不贬低自己来奉承别人.令尊大人于我而言,诚可谓是高山仰止,深感与令尊大人相比欢是何其的渺小,如果大家是一国之臣,那么明日我便辞官不做,拜令尊大人为师,沈兄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还不成嘛."高欢的话很重,沈正已是半信半疑.
"我信!"沈立推门而入,竟是对高欢做了一个平辈相见之礼.
高欢如何敢当,急忙闪避.
沈立考虑了一下才说:"一会儿的宴席,怕是说不得什么话的.如果公子不嫌寒舍简陋,饮罢还请留上片刻如何."
高欢恭恭敬敬深施一礼:"长者赐,不敢辞.心亦不胜向往."
见沈正没有同行,高欢知道今天的酒宴应该很"难"吃,能在这个时代遇见沈立老先生这样的学者,他是非常开心的.至于前路如何,他是准备尽人事,不听天命.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自己的经历如此匪夷所思,应该不是个短命的.
先不说高欢随沈老赴那"鸿门宴",书房里的一幕甚是有趣,还有几分神秘.
沈浪潜了回来,对大哥沈正又陪了个笑脸,才对里间屏风处怯怯问了一句:"二姐您师从红豆,最善观人了,对这高奉孝作何谶语啊?"沈正瞪了弟弟一眼,自己也是有些好奇,转身等着听.
屏风处悠悠传来一句,恍如天籁:"情深不寿,逆极而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沈浪有些叹息,嘀咕了一句竟是个短命的,可惜了.见家姐没有走的意思,拉起大哥沈正出去了.
过了一阵儿,屏风里的女子喃喃自语:"好奇怪的人,不似此间人,却要管此间事,又是何苦."
如果这天有人告诉高欢,一位名声不显的楚国女子因为父亲的原因帮他瞒了一些事情,让他暂时保住了脑袋,数年后又是这个女子,却是一刀几乎要了高欢的小命.估计高欢只能对那位仁兄说:大哥,你还是去起点写玄幻小说骗点银子吧,你比秦起强,我看好你的.
而此刻,高欢正随沈老到了正厅的门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