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忠正的眼力来看,这次唐使所为何来,那游子高欢入得眼否?"上坐的楚王面白,身体微福.
下面跪坐的却是那日接待唐使的内官,如今身上穿的却是正三品上的内宰服饰冠带,回话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大王,请恕老奴愚笨,眼下尚不能断言.以老奴这点微末之能,今下只能为大王试推一二."
楚王赵襄微笑了一下,抬手示意内宰赵忠不必行此大礼:"你我如今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是知天命的岁数了,又无宫人在侧,何必行此大礼,没了你这把老骨头,孤这天下要再乱三分.连唐蛮那李家小辈都知道这忠与不忠,不在这点虚礼上,难道我连他还不如吗.孤以黄口之年承继王位,如今身边就剩你这么一个伴了,有什么话你只管大胆说."
赵忠以内廷宦官身份能官至内宰,位极人臣,这在重视礼乐的楚国,不能不说是一个异数:"如此老奴就斗胆试为大王析之.唐王李昊,枭雄也,其人狡如狐,猛如虎.唐世子燕战死于北地后,唐王的嫡子便只剩了三个,其品性才能俱不及长兄,皆非承国之才,实是我大楚之幸.细作报称这三公子李木乃宁后难产所诞,李昊深厌之,以此子为质,怕是这唐人的来意不善.虽说山川地势难防各国细作的打探,但是我大楚水军甲天下,唐蛮探不到军港水寨的底细,这次李昊怕是打错了算盘.正使孟习,原蜀之大儒,有些狡诈之处然并不足虑.只是这副使高欢,确有与众不同之处,颇令老奴为难."
楚王颇有些意外,哦了一声:"还有忠正看不透的人,说说这游子有何特别之处."
因前面大王话说得比较重,赵忠不敢再行大礼,拱手作答:"大王,这高欢本是姜国寒门子弟,因得罪了姜国世子贤,出逃至唐国避祸.其人有治国之才,又通兵法,唐国军政之事,有三成倒是出自这高欢的手笔,是以老奴实在不懂那李昊因何派此人出使我大楚.直到今日细作来报,说这高欢七日来每日里往来于都城各种杂货铺子,忙着为公子木修整房屋,对士人儒生的诗宴之邀一概婉谢,再想到当日此人也曾欲以黄白之物贿赂老奴,足见此人并非单纯的忠臣孝子,乃不吝名节,能忍忍,善变通之人,实是权臣之相,用之以善可安国,用之以恶亦可乱国.以老奴的愚见,李昊出身微末,克强而上乃有今日基业,想必是容不得相似之人,欲借大王之手杀之.至于兵书藏私的传闻,想来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楚王沉默了一会儿:"你观此人如何?"
"有辅臣之才,无人主之能."
楚王再问:"当杀否?"
"当杀!"
楚王叹了一口气:"天下才高之人,就有如这父江中的鱼,不知几多啊.听说这高欢每日都为其母诵一遍<祈福篇>,私宅之中亦不乏庖厨之举事母,其心倒底如何姑且不论,只是这份心思毕竟难得.司天监沈立博学多才又是难得的忠厚诚实之人,这样的人有利外交事宜,就令沈立设宴款待这高欢吧."
赵忠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诺.楚王笑了笑:"这样的人如果不去了家小之事,是很难招揽的,这个道理孤明白.既然此人与那姜贤因琴仙子苏瑛起嫌,明日不妨令宫中的鱼待诏为陪,也看看此子之德如何,若是有才无德之人,那么杀与不杀你自己拿个章程也就是了.若确是一个谦谦君子,便好生放他回去服侍其母.国之兴衰是身为君主的责任,民之安定是身为牧守辅臣的责任,因为害怕一个人的才能在日后为祸我大楚,便行不义之事,既不是一个王者该做的事,也不是我大楚百姓该做的事.如我大楚举国同心,天下各国谁敢直视!"当
赵忠强忍着眼泪退了下去.楚王赵襄是仁德之君,赵忠自幼相随左右,深知其性,按他自己的本意,也不想杀了这高欢,只是对靖海侯的那个扣押建议,还拿不定主意.其实楚国最大的忧患在于开国太祖所立的分封制度,历代先王们的嫡子在楚国形成了近百个国中之国.赵襄壮年之时,酒后曾黯然对赵忠语:想解此死结,就要冒着亡国的危险,孤身死事小,若大楚因此亡国则无颜见泉下的历代先王,太祖一生文治武功,独此制大错特错.这个事也是赵襄加冠亲政之后的隐痛,自王后诞下第二位公子之后,竟再未与之同房.
失得居.
高欢看着涂了石灰液的木屋,自己都有点时空上的迷糊,如果说在这明珠城里能买到石灰原石让他有点意外的话,那么楚人懂得使用石油制墨则让他惊掉了下巴.楚人把石油叫作明珠石液,至于为什么要用它制墨,那回答更是让高欢惭愧万分,那杂货铺眉清目秀的童子答曰:如此可不必伐树制墨,有利水土.高欢再问是何人首创,那童子答,是司天监的沈立大人.想到后世国人把树木砍了卖往岛国,人家做成方便筷子再卖给咱们,这肝火就有些盛.对这沈立倒是起了一见的心思,拒绝儒生士人的宴请,那是因为高欢耻于剽窃之举,按他自己现在的本事,虽说也能写两首四平八稳的五言,但人家的目的是斗诗,自取其辱的事高欢能干吗?不问可知.至于刚接的这份请贴,让他实在有些为难,下贴的正是那沈立大人,而且是沈正先生之父,贴子也是沈正亲送,麻烦的是只请了自己一个人,没请正使孟习先生,想到战国时期的那位历史名人范雎,更加为难.
"大人,公子有请."
高欢转身,见是李木身边那个汉胡混血侍卫,对于有本事的人,高欢总是不吝自己的微笑.当日侍卫皆露羞怒之色,独此人面色不改,这已经让高欢另眼相看了,然后李木令此人去买床榻椅凳,不想附近家具商人有意刁难,床就只有八步床,凳便只有春凳,至于店中其他摆设则早被定了,一打听价格,最末等的一部九百件八步床开价就是一千两足银,众人一听,火冒三丈,眼看坏事,又是此人出面力压众人,要是闹起来说不准真就把人家店拆了,那麻烦可就大了.至于最后如何解决这难事,也是颇为有趣,因为没有关防不敢远走,便寻了一个木材铺子,买了材料回到失得居一阵叮叮??,自己做榻.因为没有买床,被公子木叫进屋一顿臭骂,高欢凑巧在旁,见此人并未出言辩解,大生好感,直言自己睡那春凳就好.李木一愣,示意这汉子出去守着.
您是我的师长,难道也要羞辱弟子吗?哪有师傅睡龌鹾之地,弟子安枕的道理?虽然听着是很有火气的一句责备话,却让高欢有些暖意,他曾经看好李木,只是如今见了这明珠城的布置,两国他日真有交恶的那天,这李木想逃出楚国,还真是难比登天,所以自己日后十之八九是指望不上这位公子的关照了.所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以高欢的本性也见不得李木枯困等死,这也是高欢的天性:"公子,我更愿意您把我看作一个臣子,而不是师长.有些话错过此刻,臣未必有勇气开口,还请公子恕我狂妄."
李木仍以师长称之,高欢作势要走,李木无奈答应.高欢先行大礼方才开口说话:"公子,他日两国有不协之日,公子除了光明正大的由楚人送回大唐,再无他法可寻."一句话说得李木心凉了半截,因为高欢平素从不虚言,要么不说,每说总是与要害处有些关联,是以李木还能平静等着下文.
高欢很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公子,眼下形势很不正常,大唐虽说欠了楚国军资,也不至于如此羞辱公子,此事应有隐情,不可不查.明珠城到安民城,相距有两千里,又有父江和母河天险阻挡,其间又无诸侯国,关防虽不比我大唐,亦相差不多,自归的希望很小,事不成则危如垒卵."李木这几日来也是苦思对策,高欢所说正中紧要之处.
"公子,世上没有万全之法,臣方才设想如果臣是楚王,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才会愚蠢到把敌国质子礼送回国,唯一的可能那就是有利可图.公子不妨在这利字上下下工夫,首先您要表现出不弱于世子和四公子的才能,您是唐王嫡子,亦有承继王位的资格和能力,明里强势,暗泄畏楚如虎之意,如果可能最好娶一楚国女子为正妻."李木听到这里苦笑一句,如此父王必会怪罪于我,高欢应承自己会请大长公主殿下代为圆说.
李木的笑很苦涩:"如此看来,楚人的羞辱倒是保命之法,我不但不应该恼怒,寻机还要自取其辱.这春凳便由我来受用,对外只说尊老重师,再无意使楚人得知也是我怕楚王杀我才有此举,这般方对得起楚王这份厚礼.先生以为如何?"高欢听得一惊,如此能忍又果决之人未必自己就指望不上,恭敬回了一声"善".两人又交头接耳了许久,方才作罢.
临别之际,高欢决定搏上一回,自己如果准备投靠李木,便不能和世子勇和四公子显走的太近,事关母亲和妻子的安危,这一注他输不起,所以眼下虽然是最好的时机,多少还是有些犹豫,直到门前才转身跪下:"公子,臣有一事相求."李木心中如释重负,并未相扶.
"臣心性淡泊,不喜征伐之事,当年老师讲兵事军略,臣并未用心,<孙子兵法>是师长口传,所能记的也就是那些,说臣藏私,臣无以自辩,其罪在我,只恐祸及母亲大人和妻子家人.公子日后神鸟重生之时,若逢高欢有难,只求保我母亲和妻子周全,舍此,高欢再无他求."高欢以家小相托,为表投靠之意,心里并不敢把希望全放在李木身上.人,最可依靠的只能是自己本身.
李木缓步走近,郑重跪下,拉住高欢的手不让动:"寻常人家的子弟拜师,不也都是行跪礼的,如今我为质子,不敢虚言哄骗先生,父王若有意发作先生,木属实无力保得先生周全,至于先生的家小却无须担忧,母后宽厚仁德,决不会坐视不理.他日我若能侥幸归唐,先生的母亲就如同于是木的义母,先生的妻子便如同是木的嫂嫂.日后李木如负此言,天厌之,地弃之."
有李木这句话,高欢也就知足了,古人一诺千金,他信得过.李木能这么据实相告,足见其心,能放下身段还自己一个跪礼,不容易.
那汉胡混血的汉子叫拔都儿(也是勇士的意思,一般赐给第一个攻入敌军本阵的死士),李木派他来找自己,必是有大事要谈.
高欢一步一步,稳稳走向后院.
经过修整的失得居,看起来多少有点别扭,高欢自己倒是觉得很亲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