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的男主人李楚林已经失踪第十天了,前两次侦察员现场听写的笔录有一点出入。
九天前,失踪者的老婆和弟弟分别口述了一些情况,这些材料最终都汇总到了周队长那里。但是两厢一比较发现两人对当天案发前周围环境的描述有小小的不同。周庆丰是个细心到极致的人,正是他在阅读记录时发现了这些一般人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细节,于是他要求趁着家属还没忘掉什么细节前,再去核实一下。郝南山动身前,就有人提醒过他,那家的女主人很难缠,不过郝南山一转身就把别人的提醒忘记了。
郝南山驱车来到师大小区,按地址找到了失踪者李楚林的家,这是一幢与小区其他成片楼房完全孤立的独栋居民楼,就在小区北角的一个冷僻的角落里。来到二楼这家人的门前,郝南山整了整帽子,早上已经电话联系过了,他并不担心白跑一趟。按下了门铃,门几乎立刻就开了,两名家属分别站在门的了两边,看起来非常的消沉和不满。
双方没说半句话,主人把警察让进了屋。
郝南山刚站定,女主人就用一种不太友好的语气问道:“你们已经知道他死了,对不对?”
声音很轻,略有些颤抖着。郝南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就装作没有听到。他这种草率的做法的一个后果,就是两名家属认为他代表警方已经默认李楚林死了。
失踪者的弟弟立刻在一旁埋怨起来:
“我们知道很多情况,最近失踪的人非常多,而你们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就像一群无头苍蝇,还要对我们隐瞒情况。又要来重复问那些问题,都第三遍了,都是些一样的问题。时间却一的过去,现在已经整整十天,怎么讲人都不大可能还活着了。”
“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郝南山从容进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说的结结巴巴,就好像真的有些心虚一样,他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象一个老练的警察那样应对自如。
“我真的能够理解你们现在的心情。”郝南山又试着重复了前面的话,这次听起来就流畅了很多,但多少也有些假。进屋前,郝南山一直以为自己可以轻松置身事外,因为他只是每天开着车在附近巡逻的巡警,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接警去制止居民打架,配合工商驱赶违章摆摊什么的,但是家属仍然刻薄地把他称为无头苍蝇,这似乎还是不久前他挖苦刑警队用的一个词。
“你怎么能理解我们?我们整天坐在这里等的滋味你们能体会万分之一,就不会讲出这么轻巧的话了。”女主人带着哭腔说道。
郝南山不是一个思维活跃的人,不过即使如此他也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就是为什么刑警队那帮人都争着去跑根本没影的新线索,而独独把这件差事丢给了自己。
家属在失踪发生的前几天也许还心存希望,不过他们的期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转变成绝望。家属很可能也注意到,警察始终也没有在他们家的电话上安装一个什么监听的装置,就好像警察早就知道勒索电话不会打来一样。再不通情理的人也会意识到一个人消失了十天,没有半点音讯意味着什?最后这种绝望带来的怨恨一定会转嫁到无所作为的警察头上。
“我决不骗你们,我能理解你们现在的心情。”警察突然提高嗓门,一字一顿地说道,听起来有些矫情,但又非常地铿锵。
两名家属对面前这个警察莫名其妙的反驳也有一些意外,女人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郝南山并没有乱讲。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反复告诉他,他的父亲并不是烈士,而只是一名失踪人员,因为尸体没有找到就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他知道那种绝望与希望交替出现的痛苦心情,部队上以失踪三年为认定死亡的界限,而他的母亲用了整整十五年才渐渐接受了现实,重新改嫁,所以郝南山说他能够理解家属的心情倒不是假话。
“我不想扯得太远,我希望你们能了解,即使只有一半生还的希望,你们也要好好地配合我们……犯罪分子如此周密部署的案件不会草草杀人了事,这一点很重要。”
看的出家属竟然被他说动了。“即使只有一半生还的希望?”。他鄙视自己用了这种连哄带骗的手段。原本他想说“即使九死一生”――说实话这都嫌多了,但是不知怎么了,也许是出于怜悯,他没有忍心把残酷的现实完整地表达出来,转而用了这种老练的推销员才会使用的手法。他很清楚现在家属心底还有一丝不理性的期盼,他们还是非常依赖这些可以麻醉自己的暗示。总之现在郝南山可以趁着这个时机完成工作,然后走人交差。
“林简白同志,我这次来是周队长布置的,就是那个秃顶,还记得吗?就是他。原因么……就是电话里已经说得那样,你和你爱人的弟弟的记录,在一些细节上有些出入。”
郝南山边说边看了一眼那个女人身后的小青年。
“你就是李楚林的弟弟李楚杰?上午我们已经通过电话了。”
年青人点了点头,此时女主人林简白情绪稍稍稳定,她突然想起,让警察站着总是很不妥的,于是赶紧让这个警察坐下,自己坐在了对面,而那个年青人则一言不发的站在她身后。
“上次的记录在这里,当时……也就是10天前,晚上8点10分,笔录上说,李楚林把家里的垃圾分类然后下楼丢到垃圾桶里,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当时穿着睡衣和拖鞋,是这样吗?”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电视正好在播天气预报,我知道那一定是准时播的,出去前他磨蹭了很久,李楚林是一个很讲究公德的人,他最近一年开始把垃圾分类,然后用不同颜色的塑料袋分装,还必须扎的很紧,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你爱人是本地师范大学的教师?”
“是的,他教日语语法和俄语。”
“他会的外语可不少?”
“也就这样子吧,叫救命都不会。”林简白冷冷地答道。她脸色惨白,眼神呆滞,就算按最低标准看也算是一个比较难看的女人。
“那后来呢?”
“后来?他还和我拌了两句,他非要换件衬衫才出门,我说出门走几十米而已,真是比女人还麻烦。”
“他说穿睡衣不好,这是一种必须改变的不良习惯,这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他不再和我争论,还是穿着睡衣就出门了,我记得他左手拎着两包垃圾右手拿着一把雨伞,……他要是为这点事和我争吵起来,也许就不会失踪了”女人说着说着有开始抹眼泪。
“当时下雨?”郝南山提高嗓门,盖过了林简白哭哭啼啼外加擤鼻涕的声音。
“没有,我7点45分刚从外面回来,当时外面肯定没有下雨。”林简白摇着头说道。
“但是你爱人拿着伞!”
“对!但这不是重点,你知道他眼神不好,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非说别人穿着雨衣,所以他就拿了把伞。当时就是这样的,其实并没有下雨。”女人好像有些不耐烦地回答道。
“这才是他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警察追问道。
林简白觉得这个莫名其妙的警察有些让人讨厌了,于是她把脸转向一边,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当然不是,他在分拣垃圾时就向外张望了,他说这句话时楚杰就在旁边,这不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我告诉你,李楚林是个细致认真的人,一切都是先看后说,很少说什么没有意义的废话。”
“但是,你上次说案发时,附近没有人走动,是不是这样?”
女人愣了一秒钟,然后又想了一下说:
“这么说当时有一个穿着雨衣的人在附近?但是就在他出门前十几分钟,我刚从学校回家,下面的确没站着什么人,也没有下雨。”
警察把脸转向年轻人,问道:“我想核实的疑问有两点,一你们有没有搞错案发时间,二当时周围到底有没有人。现在这两点还都没弄明白。”
“我们知道。”年青人点点头表示同意,他说话很小声。
“那一天下午,你都和你哥在家?”警察开始问李楚杰。
“是的!我哥帮我辅导高等数学和英语。”
“你一直住在你哥嫂家?”
李楚杰飞快地点了点头。
“你去年的高等数学没有及格?”
年轻人惊奇地抬头看着警察,有些不知所措。
“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有一个同事的父亲在师大当领导,我事先了解了一些情况,仅此而已。你当时的口述记录里也说当时在下雨,是这样吗?”
“是的,我一直以为在下雨,因为有人就一直穿着雨衣在楼下站着。”
“什么时候起看到的这个人?”
“天黑以后,应该在六点左右吧?”
“但是六点,外面的确在下雨,我们已经向本地气象台核实过了,一直下到六点四十五分左右。”郝南山说道。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他一直没走,那天一整天我都没出门,我只记得那个穿雨衣的人六点后一直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人,所以给了我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外面一直在下雨。”
“到八点都没走?”
“对,不光没走,还一直穿着雨衣。”
“你哥和你看到的是同一个人?”
“我不知道。”
“他也一整天没出门?”
“是的。”李楚杰边点着头边说。
“那不可能。”林简白插起话来。
“我在7点45分回的家,并没有半个人在附近。楚杰你看到的人在哪儿?”
“对!他(她)在哪儿?”警察也追问起来,看起来这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很可能真的藏了什么线索。
李楚杰站起身朝窗边走去。
“在哪儿!”
他指的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路灯,在进入这幢大楼必经的路上,路灯后面就是前面高楼的北侧墙壁,没有一扇窗户,阴冷的墙上已经长出了很多藤本植物,而旁边大片空地上散布着几棵丹桂树。如果有人在那里偷偷小便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有人想站在那个角落避雨显然不正常。郝南山不动生色,他心里有一点点的谱,他很清楚道如果警察想监视居民区的某人的话,也会把车开到那样不起眼的角落,停上一天也不会引起大部分人的注意。
另外还有一个疑点就是为什么雨停了一个多小时,那个人还套着一件雨衣,这很不正常,这很可能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外貌特征。
郝南山胸中突然涌起了一丝得意,他觉得刑警队的人整天一本正经夹着个包来去匆匆,也许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窗外站着一个人,这样重要的线索问了两次都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他转念又一想,这个功劳或许应该算在周庆丰头上,疑点是他发现的,自己只是来核实而已,碰巧周庆丰也是刑警队的人。
“你确定是八点?”
“我确定!”
“就是说天已经黑了,你的视力怎么样?”
李楚杰下意识地用食指推了推眼镜:“不太好。”
“你能确定看清了?”
“起初我也没看清楚!”
李楚杰说了这一句就停了下来开始思考。林简白一直听着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她的嘴越张越大,她急切地等着李楚杰接着说下去。
“实际上,是因为那座路灯我才看到他(她)的。”李楚杰想了很久才答了一句。一旁的林简白觉得这个人简直和他哥哥一样的迟钝,这样的问题能想半天。
“嗯!”警察点了点头,眉头紧锁。
“说说看具体的情况。”
“因为那座路灯一直不正常,总是不亮,但是……”
“你是说它总是不亮?”
“是的,我住的屋子正对着那座灯。一年多了,一直不正常,但也没有彻底坏,偶尔有人走过它会闪烁。”
“路灯是声控的?”
“我想不是,但可能……我也不清楚,不过即使亮了,这座灯也总是闪一会儿就灭了……大约维持3至4秒时间。”
“那天的情况呢?”
“那天夜里,那座灯一直在闪,没有停过。”
“因为灯下有人?”
“我想是的,只有在灯闪烁停止时才看得到,他(她)穿着透明的雨衣。”
“你记得他的样子吗?”
“太远了,看到一个人影罢了。”
“你说的闪烁停止是什么意思?就是说,灯亮时看不到的那个人影?”
“是的!我想那就叫灯下黑吧!灯光消失的瞬间才能看到那个人影,湿漉漉的。”
“好的,我会记下来的。”
“还有,身高呢?”
“好像和旁边的桂花树最先开的那朵白花同高。”
郝南山心想这小子的记忆力还挺邪的,隔十天能记住这样的细节。他看了一眼路灯旁边的一颗桂花树,如今的桂花树六月份就开的满枝都是了。
“哪一朵?”
“最上面枝丫上的那朵,我记得这条树枝正好档主了那个影子的脸。”
“我们下去看看。”警察说。
三人来到楼下,走到树旁,李楚杰这才发现自己讲的有多离谱,那根枝丫离地有两米多。
郝南山一声不吭,拿着本子默默地记着。
“好了,今天就到这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们提供的情况很有价值。”
林简白很勉强地和这个警察握了握手,警察留意到这只冰冷的手上有一道新生的伤口。
“我希望你们能尽快找到我的爱人。我求你们了。”她艰难地讲出了这几话,她以前没求过什么人。
“我们会尽力的,我……”警察知道自己不能承诺太多,他希望家属最好心理有所准备。
“……有事我会找你的,我们知道你的单位是……师大生物系对吗?这一点我们已经了解过了……”
“你同事的父亲在我们学校当领导,这一点你也已经说过了,不用再重复一次。”林简白说道。
“那好!我走了。”
他并没有和李楚杰握手只是拍了拍他瘦削的肩,然后向警车走去。
“哎!你听着,无论最后什么结果,你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林简白在背后喊着,很少有人这样跟警察说话。
警察没有回头,摆了摆手表示他听到了,然后钻进警车一溜烟走了,他可不想做一个死讯的通报人,如果这个女人的丈夫侥幸还活着这才是他愿意通知对方的事。
下午,郝南山又走访了另一户近郊的失踪者家属,成果不大,因为失踪者平时滥赌成性,所以他走丢了很久家里人才报的案,但是按照周庆丰划定的并案标准,也给划到了专案组的失踪名单上。家里人也说不清除这个人丢失的地点和时间,郝南山倒是觉得这个人能活着回去的机会很大,他猜测这个家伙很可能只是出去躲债了。
晚上回局里报告时,郝南山故意从师大居民区外驶过,那户人家的灯还亮着,而前面的那盏路灯正好高过居民区的围墙,郝南山看到它正在闪烁,一会灭,一会儿又亮,看得人非常的烦躁。
“10天时间,丹桂树的新枝条能长多高?至多10厘米吧?”郝南山自言自语地问自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