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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炉烧炼延年药,正道行修益寿丹。
――古楼观说经台「太上老君作」石刻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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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大”字躺在院落中的少年,意态懒散。迷朦间,惺忪双眼微睁,连眨数下,这才扶着一旁的春凳撑起身子,吃力的爬了起来。
抬头一望,只见晨光熹微,浓墨黑云正自徐徐散去,天际似亮犹暗,心下一算时辰,估摸着是翌日丑时,不由轻叹:
“这一觉睡的可真长啊!”
感慨之余,又猛然想起梦中所见,在那珠玉砌成,翡翠琳琅的宝殿深宫中发生的种种,再思索近日不时痴痴愣愣的景况,豁然了明了失忆的原委!
“必定是那害染了伤寒的祭坛那儿,被那个男子用妖术抹去了记忆!”
默然良久,他又轻笑起来:
“不过......和晚晴大喜拜堂的梦倒还真是有趣儿!”
想通了前后关节的少年笑了会儿,却又兀自犯愁,这妖术怎的又给破了呢?忽觉身子凉飕飕的,好不怪异,低头一瞧,顿时低叫一声,满面羞色,倒不是他身上多了些什么,反倒是因为他身上――衣物全无,什么都没穿!
忙不迭的双手护着下体,踉跄返身,也不顾磕着碰着,急急躲进屋中,寻了件早已褪色且布满补丁的苍青色旧衫袍穿了。
嘴里也不忘不住唠叨:
“好端端一件布衫就被那怪书整没了!”
待他整衣梳洗完毕,赶忙出屋寻找昨晚害他“生不如死”的那本《天道集》。
甫一推门出去,却又堪堪吓怔住!
不为别的,只因原本残败杂乱的院落已是“面目全非”!
朽树秃干如今却似“枯木逢春”,枝干上绿叶新嫩,露珠犹在,称之“娇翠欲滴”亦不为过!
转头再瞧,那泥地土墙处的棼乱杂草,如今竟是全无,唯见地上残有几根炙焦如碳的草茎,想必其余的都被烧作尘灰了。
欢喜之至,赶上几步正要搂抱那株返老还春的树,不料却踏在了正躺树下的《天道集》上,这才低身拾起地上的书,翻阅之下,见又是页页空白,不觉莞尔:
“嘿!这本破书还真是够玄的,又化为这‘无字天书’似得样子,看来平日想要读它,是没法子了,须得等到晚上才行。”
想到此处,又念道:
“可是......我读它干嘛呢?我即不参道又不修仙,把它当做奇书志异来读,未免暴殄天物......还是......等看完了再送到附近的玄妙观的多宝道长那儿,助那些个道门中人修行得道,顺带和道长换些银两,真可谓一举两得!”
转念又觉不妥,如此异宝,若这么简单送人委实是吃了大亏,何况这书白日无字,与寻常白纸空册无二,而道观每至酉时便闭观了,晚间自己亦离不开身......
.“.....是了!到了深夜,把《天道集》上那些修炼玄理都誊抄下来,如此一来自己那份原本不失,更成全了观内道士的道业,银子也能得手,哈哈!这才是三全其美的妙法子!”
一时越想越乐,返身将书塞进屋中墙壁的砖缝之间藏严实,心下稍安,便开始愁着院中的这番不同往日的景象,多半是昨夜那本怪书干的,若是被街邻见了,问起来当如何释疑。
绞尽脑汁,苦思无计,只能长叹一声:“任其自然吧!”将此事暂且搁置一旁,这莫名而来的苦恼让他颇为不适,便出了家到街上走走顺带置办些日需家用物什。
晨日尚早,街邻方醒穿衣起身,街上并无人烟,唯有鸡鸣狗吠,声声醒亮。
易凡这才恍然,这么早,杂货铺怕是还没开张呢!
正待转身,却被一个声音给叫住了:
“小哥,且慢!”
少年乍闻此言,顿时驻足不前,心中犯疑,谁在叫我呢?!
转头一瞧,是个道士装束的四旬汉子,头戴太极冲天冠,身穿一袭湖蓝道氅,双目如炬,但那对眉毛却是呈倒八字,将一张好端端的威仪面容,变得分外滑稽不谐,但依旧掩不了那隐透的不俗之气。
那道长身后立着一杆旗帜,上有“?神仙”三个大楷书就的招牌。
易凡瞧了瞧那三字,再瞧瞧那道长,暗下忖道:
“这位道长倒还有几分不同凡俗的气度,但自封‘赛神仙’也未免......”
又听那道长惊道:“小哥,我看你头顶紫气祥云,印堂润满,眼中灵光,仙人转世,神仙下凡!今日纵使我泄露天机,遭受天劫,也要为你占上一卦!”
易凡一听这番话,心中越发笃定这貌似得道的道长,其实与那些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算命方士如一无二,未免被骗钱财,还是走为上策!
似这类道士,说来也无非是懂得些《连山易》、《归藏易》、《周易》之类先天八卦,玄微义理,自然也只是略知皮毛,未曾深究;更有甚者,胸中半点无墨,仅凭一张巧嘴,舌粲生花,便出来大放厥词,替人算命解忧,害人不浅。
若是论及手段,也无非两种。
这第一种便是说些阿谀奉承的好话,如“来日必将超达飞腾”、“阁下天缘极高,如遇贵人便可成龙上天。”诸如此类云云,直说的天花乱坠。
让那主顾听了,必然被唬得像涂了蜜也似的,浑然忘我,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真个是至理明言,只要这些美言一出口,保准让你眉开眼笑,乖乖掏出银两来,亦且指不定还要不住道谢,待到了然明悟时,那算命的早就渺无踪迹,查无此人了。
这第二种则恰恰相反,先讲上一通“玄之又玄”的阴阳五行八卦之道,听得你云缭雾绕,而后再道“你命中注定遭此劫难,但要想消弭此灾却也并非决然无法。”
主顾一听这话,必定追问如何消灾解厄,道士必是推脱说难,待你急不可耐,神思絮乱之时,只需道“也罢也罢!贫道与阁下有缘,便将当年在仙山修行之时,以某某仙物炼制而成的异宝赠与阁下吧!”
那主顾一时大喜过望,听他要将重宝相赠,哪里敢收,决然是予舍予求,无有不应,可笑被蒙在鼓里大肆讹诈,尚且不自知,更对那道士感恩戴德,最后传扬开去,成为贻笑大方的谈资。
正是:
算士口中金花粲,任你白骨也生肉!
略过闲言,回说易凡正欲迈步,溜之大吉之际,双眼却蓦地对上那道长的灼灼目光,一时竟是吓得动不了身,只觉着道长的目光似是一个择人而噬的猛兽,让人汗毛陡立!
少年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道:
“我的娘呀!这位道长莫不是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见我年少俊朗,便起了歹心?!”
正自猜想间,却见那道长的双目愈来愈亮!渐如紫电耀庭,穿云裂水,端的骇人!
易凡双目不自觉一阖,避其锋芒,身子更欲退步,一脚方动,腹内陡然涌起一股沛然平和之气,涌入脑中,灵台为之一清;散入百骸,身上似有无尽之力,双目亦为之猛然睁开,竟如云雾凝散,莹润内蕴,将那锋芒悉数吸纳消弭,而后有若实质,猝然吐出,反攻那道长双目。
那道长经方才如寒霜宝刃亮世一瞬,已然盛极而衰,如残电夕照,锋芒尽敛,此时远不敌易凡挡者披靡的反击之势,双手撑着案桌,霍然起身,晃了一晃,这才稳住身形。
易凡则身子一震,长长吁气,身子似是一口气猛跑了几里路一般,乏力无比,如软泥半躺在地,想起却起不了身。
那道长见此笑吟吟,迈着潇洒步伐,走到少年跟前俯下身,一手按在他脑门,隐隐可闻嘴里念了一段“麻里麻里?”的咒语,掌心白雾一吐,易凡顿觉气力回复如初,如休憩方醒。
“道长真乃奇人也!”
易凡这一番大呼,倒把那道长吓得不轻,以为他犯病了。
道长确信少年无碍,便干咳了两声,两手抱诀,做道德渊深状,徐徐道:
“贫道乃是大名鼎鼎,风流潇洒,玉树凌风,正气凛然,神符除妖,可驱万邪,上达天冥,下入九幽的‘赛神仙’张知微!近日见这武定城附近的曲盘山上有一道紫气虹霞,直贯天际,掐指一算,料定此处将有异宝出世,这才来此探寻,岂料,偶见小哥面相不凡,有意结纳,这才相邀小哥算个卦,方才一试之下,不想小哥竟是我道中人,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易凡见这位张道长如今这恭礼言语,又想起适才那光景,也知这人有些道术异能,不由信了几分,听他说自己是同道中人,虽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仍旧受宠若惊,站起身,打了个揖,慌忙道:
“不妨事!不妨事!雕虫小事不必挂念,只是......这算卦的银两......小子实在拿不出啊!”
张道长一听“银两”二字眼中顿时暴**光,易凡对这目光再是熟悉不过了,只因这目光吐出的是“贪――财”二字.....
张道长咽了口涎水,佯怒道:
“贫道乃是方外得道高人,修持道德,清静无为,岂会在意这区区黄白之物!小哥说的这番话未免太瞧不起贫道了!”
易凡心知他这是装腔作势,说白了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却也不好撕破脸皮,陪笑道:
“那是!那是!道长道行精深,自是不在意这身外之物的!小子一时口拙,道长勿要介怀!”
听了这话,那道长才收了势,扯着易凡到了算命的案桌边,拉了条长凳坐下,撸起袍袖,朝着天空探手一招,便唤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铜盘,上面有三枚同市井赌坊中一样的骰子。
易凡不由大惑不解,嘴里兀自低声咕哝道:
“原来道士也通赌术啊......”
却不知,怎的被那张道长听到了,没好气道:
“哪个天杀的王八羔子说道士不能赌钱的?!他们自个儿迂腐不堪,哪里明白贫道这奥义通玄的‘入世之道’!”
话音刚落,张道长便知自己说了粗口,脸上青红不定,颇为难堪。
易凡只得出来圆场,掉转话题,奇道:
“道长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怎也不见个宝盒布袋装就凭空拿了出来呢?!”
张道长又作高人状,傲然道:
“此乃贫道妙法――‘乾坤袋’!能藏入无尽法宝,这可是我‘仙人宗’冠绝天下诸大门派的绝世秘法!......”
易凡听他两次提及那什么“贤人踪”当下仿着他那一口怪异口音,奇道:
“贤人踪是什么?”
张道长犹自滔滔不绝,夸耀自个儿这法术,听闻少年的疑问,不由一愣神,而后便装疯卖傻,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再提这“仙人宗”三字。
易凡心知他必有难言之隐,便假意急不可耐的催他占卜算卦,张道长这才恢复常态,双目一闭,一手捏诀,一手托着铜盘,口中念咒施法。
只见他双眼一睁,捏诀之手又变作中、食二指相并,指尖隐透玄青微芒,射出一道细芒射向散落盘中的三颗骰子,骰子被细芒扫中,顿时跳了起来,落在铜盘之上,倒也发出了几分“珠玉落盘”的妙音声响。
少年何时见过这等奇术,心中惊叹:
“若是习会了,那去赌坊岂不是胜算在握,一本万利?!”
张道长见他目放异彩,也觉面子十足,心中暗道:
“看这孩子言谈之间颇见慧根,双目清澈无尘,眼乃心性之门户,有此可见他秉性必然极佳,体内又习有一股正宗玄门真气作基根,若是受为入室弟子,他日定不负我所望!”
张道长自顾自想着这收徒美事,全没不知少年心里的想法何等荒诞无稽。
易凡见他一副凝神之态,暗赞不已,只道他是个性子不拘的得道高人,却隐隐听到酣睡声,便轻轻喊了声:
“道长!”
张道长这才惊醒,用袖子一抹嘴角淌出的流涎,迷糊道:
“恩?怎么了?!”
“......道长......你这是.....”
易凡此时对这位道长也是颇感无奈,或许但凡高人皆都迥异寻常吧!
张道长方才沉迷于收授徒儿,光大宗派的美梦之中,故才睡着,此时被唤醒,才想起算卦这头等大事!
忙看向铜盘,只见那三颗骰子此时如得规矩衡量,直直叠成一线,矗在铜盘中央八卦图之上。
张道长一手捋着下颚一咎稀疏的胡须,眯眼瞧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但话音未吐,便又合上,欲说还休,如此数遭,易凡实在忍不住,出言相问:
“道长,这卦象究竟如何?”
张道长这才迟疑道:
“唔......恕贫道直言,此卦卦象实乃我生平仅见!上下两端皆成乾象,乾为天,乾上乾下,乾卦九五,乃第五阳爻,爻辞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乃是上上大吉之卦象,运势极佳,小哥不久若是得见贵人,必将化身飞龙,平步青云!但二乾之中却又藏着坎象,坎为水,坎处中,足见小哥现下便已有莫名忧虑......”
易凡闻言急欲开口,却见张道长摆手续道:
“小哥稍安勿躁,贫道的话还未完呢!虽然会有场无可避免的劫难,但终将归于平静,一切小哥必将从中获益颇多!贫道已然道清卦象,如今小哥若有不顺之事,大可一吐衷肠,让贫道为小哥分忧解惑!”
少年长叹一口气,神色一黯,苦笑道:
“小子娘亲早亡,家中唯有家父与我相依为命,奈何家父数年前突患无名顽疾,久病在床,虽典当了家中值钱之物为其寻医治病,但都不知何症,无法可施,如今全靠小子做工,维持家中生计,如今家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知究竟能撑到何时,我能否一尽孝道......”
张道长听完,神色一变,闭目掐指一算,而后哈哈大笑,一翘拇指,赞道:“好一个忠义孝子!贫道身平阅人无数,今日见得小哥便知有缘,方才听小哥之言,是才恍然,原来这卦上所指的贵人恰便是我!哈哈哈!你我果真缘分极高!”
易凡犹自不解其意,半晌才道:
“道长谬赞了,小子愧不敢当!只不知......道长言下之意何意?”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益其所不能!小哥可曾记得方才贫道的爻辞?眼下或有忧虑,但‘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而贫道......正是消你灾厄的贵人!”
见易凡双眉犹蹩,依旧不解,便探手入怀,取出一本书递给少年,却见破旧残缺,封皮也无,纸页枯黄,其上满是油脂,许是年代久远,才变成这般模样。
再瞧书中内容,俱都在书页上贴着用乌墨画有各类奇形怪图的纸条,让人瞧来一头雾水。
“小哥,此书名为《三清符?宝典》,只因是开宗立派之时所传之物,又几经转手,故而破旧不堪。其上所贴的乃是贫道往日闲时所画的一些符?,自有非常神效,下可驱邪避凶,上可诛妖降魔,共计十二张,便送给你罢!”
少年得知是册古书,自然决意不收,无奈推脱不过,也就应了,视若珍宝小心收藏,而后张道长便将施符的要诀教授了易凡,末了,也不忘叮嘱他小心施用,不要误伤旁人。
“这符?的妙用,待你归家后,将‘泽荫镇宅’与‘万世长春’二符贴在房门之上,必有神鬼不测之奇效!不可或忘!切记!切记!”
少年听他语态庄重肃然,心知必有用意,便深深牢记,而后回了句:
“承蒙道长高义,授小子符?之术,无以为报,只得来日再谢,道长就此别过!”
张道长本以为易凡会感念恩德,钦羡他道术,拜他为师。张道长以己度人,不料易凡已“就此别过”了,欲要挽留,却早已人影杳杳......
“唉......看来缘尽于此.....不可强求啊......”
他轻叹一声,抬头望着满空浮云,眼神渐渐深远,仿佛投向浩瀚广阔的无边大海,悠然不知己所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