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上谣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州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
星烁月明,同挂于这如墨长空。清冷月华下,一个绀青布衣的清俊少年,在秃枝垂败,杂草丛生,久未拾掇的破旧院落中,一同迎着夜来凉风,闲适安享着这晚间寂清。
他独坐在一条几近褪色的春凳上,神色又似惊异,又似好奇的盯着手上的一本线集古册。
那古册借着月光清晰可见原本空白的题额上缓缓浮现出五个遒劲篆字,由淡转浓,字字入木三分,看似刚直不屈,但每至撇、折之处却又极尽婉转之态,可谓刚柔兼备,颇有大家风范!
而原先古册的蓝色封皮亦透出剔透荧光,让人望之清神醒目,有如玉质。
少年痴痴愣愣,好半天才缓过神,心里兀自念叨:
“怎的......这书......竟然、竟然有字了?!”
细目一瞧,只见上书:
“天道集?神?”
少年心中惴惴,翻开封皮,不料触手冰凉坚硬,不由一惊:
“呀!真是块玉!”
轻轻翻动,却并不甚重,是块莹白玉片,厚不及半寸,却是浑然无暇,只不知,那题额上的字是如何书上去的。
翻开后又是一惊,那内中书纸尽都涂以金漆,月光之下更是金耀璨光,夺人眼目,不过少年倒是出奇的不以为意,凝神翻读。
开卷扉页便书着:
“大道广罗,万法天藏”
少年不禁击掌赞道:
“嗬!好大的气魄!只不知,这是本什么书。”
刚说完,便左右四顾,寂夜空廖,生怕惊动了入睡的街邻亲眷,见无人觉察,始才翻过扉页,入了正章,只见上道:
“余自幼慕仙长存之道,遂行修炼,以期成逍遥仙体。而今已逾百载矣。”
看到这儿,少年不禁又仔细瞧了瞧那“百载”二字,料定无错,自忖道:
“常人阳寿若达百年,已是罕见的人瑞了,这撰书之人,竟然已“逾百载”,当真不是一般人儿!不过如今距他写书的年头只怕也有不少了,不知现下他是否成了仙?”
不过,这少年转念一想:
“嘿!这修行成仙之事,只怕多是自欺欺人,谁又见过什么仙神?多是臆想罢,当不得真。”
虽然心觉虚缪不实,却依旧饶有兴致的往下瞧:
“蒙仙师垂怜,惜吾诚挚向道之心,授以妙法真诀,得窥天机,然妙则妙矣,却有至憾,虽悟大道,未及亲历,......”
读至此处,少年赫然发觉其后的字俱被抹去,模糊不清,任他怎么瞧也得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从断处读起,猜想后文当能看出些许端倪。
“余不忍妙法失传,遂撰《天道集》神机、玄奥、灵心三卷,流于后世,愿有缘之人得之,助其修行得道,消余遗恨矣。”
“唉......这人还真不走运,好不容易便要得道成仙,夙愿得偿了,不想竟是功亏一篑。不过依他所言这《天道集》应有三卷,我手上此卷当是其中的总纲吧!得齐三卷,想必便能成仙了,至于这“有缘之人”,我还真担当得。”
想至此处,不觉又苦笑自嘲:
“易凡啊易凡!你还真是痴人说梦,这成仙得道的事与你又有甚么关系?安心度日方是真的......”
话虽如此,但依旧抱着几分玩心,接着下瞧:
“此道艰危,炼者须经伐毛洗髓,易经改脉,使之血脉流畅,肢体坚强,方可修行此法。若非心志刚坚,神静气和之人,切勿妄为,免受切骨削肉,阴阳逆乱之灾,谨此忠言相告耳。”
“唔......不知我算不算得心志刚坚之人......嘿!我倒是看看,这修仙炼气的都是些什么法门,竟说得这般邪乎!”
那段警言之后便是炼气的真诀:
天道无常,无私无为。
全修真养,清心炼气。
宁神一志,物我两空。
尘垢不沾,俗相若虚。
混沌甯宓,莫然无我。
心无所恃,意不执念。
空灵澄澈,思虑降服。
忘魂忘魄,形神同灭。
淬化两极,天人合一。
易凡默念一遍,顿感身心舒坦,精神意识清明许多,心知奇效不凡,便又念了几遍,不料,一点熹微金芒突然自体内窜了出来,若是在白日,绝难瞧见,但在并不甚亮的寂夜却是极其醒目。
少年遽然心中一动,寻思道:
“这是......这是......怎的这感觉忒的熟悉......似是......”
未及深思,金芒倏然直刺入他眉心,立时眉心一痛。
而那玉面金书之上的三十六字真诀,也随之涌射金光,熠熠不可逼视,将这一方院落映的灿灿黄金,顿添几分贵气。更且这金光大字脱出纸页,一字一字飘然浮起,猛然冲向少年周身。
少年心意惊慌,一时身子不受使唤,动不了身,又碍于那耀耀金光,只得闭起双眼,咬牙备死。
金光大字每撞一次少年,便化作粉屑,飞散风中,直待三十六字悉数皆尽,易凡久无它感,这才睁开双目,常常吐了一口气,一下瘫在地上。
不料忽又一股热流自腹中升起,骤然身子滚烫无比,全身血肉都似为烘炉炙烤,痛楚难抑。
少年翻滚在地,心中不住祷告诸天神佛:
“小子向日不信有神佛存世,多有亵渎,实在该死,如今遭此劫厄,还望不计前嫌,相救则个!小子往后定然年年供奉!哦,不、不、不!......自当日日供奉!大仙救我性命啊!”
言罢,想了想,又觉这番歉言非但诚意不足,亦且悔过得也有些晚了,便暗道一声罢了,复又祷祝道:
“小子自知此番在劫难逃,还望仙长能降福于家中病父......”
这念头才起,灼痛之感更甚,便连身上布质衫袍也都不耐炙热,化为焦黑布灰,微风轻至,便打着旋儿飘散了。
少年此时倍感难熬,不过片刻时间,都觉似是过了千百年之久,惊怖之情更是难以言状。
正以为万事俱休之时,腹中忽而又升起一道寒劲,灼痛之感顿时消解,正自感喟自己“福大命大”之时,又觉出森森寒气自体内涌出,顿如气血凝固,不啻于置身极冰寒地,卧躺万载冰川!
寒气直入骨髓,赤裸的体表已是结了层雪亮寒霜,双唇血色全无,颤栗不以,身子僵直,微风拂过,便觉似有千刀万刃在身上割划,痛处之甚,绝不亚于方才的炽热煎熬。
少年纵是想呼救都已无力出声,僵硬的身躯直挺的横在土地上,瞑目难睁,睫眉轻颤,寒气如纤云烟翳,丝丝缕缕,飘飘升起。
......
不知何时,这冰寒之气才逐次散去,不及庆幸,腹中又升起一道奇劲,与前次不同,此番卷土重来,竟是冷热难分,浑成如一。
少年迷朦间感知此况,心中不由无奈叹了声“苦也!”
冷热更替,阴阳反复,渐次冷热同体,身子左右冷热不常,一半如火如霞,一半青如玄冰,青红之色交相渗透,浑身气雾蒸腾,诡异万状!
便连一张颇为俊秀的面庞,此时也如戏剧中的阴阳脸,极为骇人!
这阴阳二流的滋味委实是难以言状,如神雕搏龙,在体内进出翻腾不休,身子酸麻痒痛不一而足。
少年一双拳头早已握得是青筋暴起,掌心亦流出丝丝血线,触目惊心!
不过这二劲,倒也颇为通灵,每至少年忍无可忍,行将“一命归西”之际,便自行更替,消去前劲。
被折磨得悠悠恍然的少年,陡然发觉天旋地转,天地上下易位,自己则如失足踏空,猛然坠入无底深渊,越坠越深......
猝然间,少年灵机震动,神志忽清,一股浩荡无匹,中正纯和的沛然之力涌入四肢百骸,仿佛绵绵不绝,生生不息,流转于体内,所行之处,诸般痛痒异感尽去,舒爽渐生。
忽然清风徐来,他身子一轻,便似随风飘荡,袅袅升空,宛如飞叶,左右飘忽,不由自主......
这飘荡之感令人倍感适然,浑然忘我,似有醇厚轻灵之韵轻抚身体,又似潺潺溪流淌过脑海心神,荡去三千懊恼肠。
清泉过体,凉爽浸身,如天外长虹贯冲,浑身似有洋洋无尽之力,神志通明澄空,泯尽万物尘俗,犹如化身天人,飞腾于九霄,凌驾于万云之上,不知东方之既白。
脑海幻像纷呈,时而身子化若舒曼浮云,悠然俯瞰这红尘浊世;时而变作苍鹰巨隼,振翅翱翔于浩渺山川......
骤然陡变,化作一片几近凋零残落的枯叶,于肃杀寒风中摇曳,终被一阵狂飒吹落......
......
少年就此昏然睡去,脑中却不禁然浮现出了一个发生不久,却又近乎湮灭的记忆......
......
......
“啊!......”
伴着一声惊叫,一个舞象之年的少年自睡梦中惊醒,一滴冷汗悄然间滑落脸颊,只见那男孩容貌竟是颇为俊秀,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平添英武之气,只因大梦惊醒而面色惨白,一双凤眼中露出些许迷茫。
突地一阵冷颤,拿起衣物,慌忙间起身,口中低声咒骂道:
“真是霉运连连!昨日遇到个鬼,白白送了块糕,确是分文也无,害得我睡不安稳,恶梦接踵。”
咒骂间他推门出去,步出了那间破旧民居,称之“蓬门陋室”,真个是再贴切不过,房上瓦砾散碎,层次不齐,墙上裂纹条条,墙漆几近脱尽,露出片片土色,衬着房前院落中那一株嫩芽全无的秃干老树,更觉苍凉。
少年抬头望了望晨曦柔和的太阳,慵懒的在院中伸展了下身子,自衣袖里拿出三文钱,向上一抛,复又接住,淡淡一笑,嘴里自顾自道:
“只剩三文钱了,只怕明日便又得挨饿了......”
语中隐带愁意,意态略显不欢。
不过片刻,便又听他道:
“哼!管它作甚?先吃饱了再说!大不了明日再挨顿打找个地儿吃白食!”
想罢,又欢快起来,足见是个跳脱不拘之人,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另一间房屋,行至门前,看着那朽旧木门,竟是盯了许久,才伸出手,轻声叩门,道:
“爹爹,醒了吗?”
待得半晌,那屋中方才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嗓音苍老、浑浊,似是身患顽疾:
“......凡儿,我醒着......”
“爹,肚子饿吗?”
“不饿......不饿......家里度日本就艰苦,你娘死得早,这数年来我又卧躺病榻,全靠你一个孩子自力更生,又要为我借钱买药,你年纪轻轻,本来应有大好前程,都是我拖累了你,我身为人父,不但未能照料你,反倒害了天性好学的你无钱读书,还要日夜为养家糊口奔波劳碌,在外低声下气,受尽他人冷暖......我......我......”
说到此处更有呜咽之声,语中饱含自责,惆怅,怜惜,悲伤......诸般情感繁复错杂,让人为之心神轻颤。
少年方欲开口,却又闭上,又听其父续道:
“幸识赵家公子,得他相助,才得周全,你定要好生做他的书僮,别再惹是生非了!”
那少年陡闻这些言语,原先的笑容顷刻不见,露出一丝平日不曾见的怅惘和无奈。但他强自一笑,故作欢态道:
“......爹,这些孩儿自然是理会的,孩儿这就去郑夫子那儿做书僮去了......”
易凡说完也不待回应,便黯然转身,向着院外快步奔出......
他离开的刹那,“咯吱”一声,那道木门轻轻打开,一个身着洗涤得泛白的青色布衣,身形枯槁的老人颤颤巍巍,扶着木门走出,若以那少年年岁算来,他年龄应是不大,至多不过四十,但却已是满头苍苍白发,脸上更是褶皱横生,似同古稀老人,亦且一脸病容,神情萧索,更觉苍老。
他眼中蕴着闪闪泪光,深深凝望着那少年渐去渐远的背影,轻轻叹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