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饱了,现在去复习功课。”刘婷婷一如既然地把桌上的碗筷朝前面一推,然后起身走近自己的房间,顺手关上门。“嘎达”声响,显是将里面的锁给扣上了。女儿大了,有自己的隐私空间,锁上门本无可厚非,但是刘国平夫妻心里却不免因之存下疙瘩。刘国平站起身,甫一离座,被他妻子淳于眉给拉住:“老刘,你干什么?”“有些事情得问清楚,就这么憋着哪成啊?”淳于眉急忙阻拦,可是刘国平不听,气得她终于忍不住捻起手指,就着他的肩膀狠狠掐了一下:“老头子,你疯了。”陡然觉得声音过高,急忙压下,说:“婷婷正处在青春期,这个时候的女孩,叛逆情绪严重,要是你逼问急了,效果适得其反,那可怎么了得?”刘国平有些无奈,重新坐下,点上一根烟。淳于眉动作轻捷,非常麻利地抽掉他的香烟,在沾满了点点油花的菜盘中挤灭了,语重心长说:“老刘,稍安勿躁,你容我再仔细观察一下。”刘国平有些哭笑不得,你不去教育孩子,反来教训我,这算哪一门子的道理啊?他站起身。淳于眉急了:“啧啧,你还不听我话?”“慌什么,我到下面走走。”乘着老婆不注意,他捉过桌上的香烟和打火机,飞快地跑了出去。淳于眉笑骂一声。
快到石太婆巷的时候,两旁的路灯都亮了起来,昏银色的光芒如一层层的罩子朝地幔落下,飞蛾倾巢而出,有些无精打采地聚集于灯柱下飞舞,但是很快,它们就来了精神,舞步飞旋的节奏,随着灰褐色的翅膀上下鼓动而加快。道路中间是一条中满了小香樟和栀子花的绿化带,葱郁葳蕤之间,盛开着粉红色的花朵。这条街的绿化成果不仅全市闻名,而且在全省都颇有一定的声名荣誉,每年,刘国平都会和市财政局、园林规划局的领导在一起座谈,商议怎么继续扩大这条街的知名度,教之走出省门,迈向全国。同样,他们每年相应都会拨出大笔的绿化和维护款项,尽管近几年财税压力渐大、可供使用的财力愈发紧张,然对于这一块经费,始终还是坚定不渝要给予保证的。
刘国平看着月下的街景,不觉有些痴惘,良久不能回过神。靠着前面小卖铺的拐弯墙角,摆放着一个自行车铺,旁边紧挨着一个专售盗版碟的纸箱,作为车铺老板的副营业务。并没有什么生意,在温室效益渐高和尾气排放愈重的不争现实中日益壮大的汽车业、管制趋严而网速从理论说正变得更快的网络浪潮夹攻下,愿意修理自行车和购买盗版碟的顾客显得如此稀少和寥落。车铺老板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灰蒙陈旧的板凳上,旁边围坐着他的几个老友,正聊叙着本市的经济发展情况。报纸已经将上一季度的几个经济指标“释放”出来,很给人信心和希望,可是刘国平却不以为然,这些数据,天晓得里面有多少泡沫。统计局顾局长是他的老同学,也是老朋友,两人常常在一起聚会,在回忆完当年的韶华青春以及感慨过呈“现在完成进行时”的岁月沧桑过程之后,基本上充耳所闻,皆是顾局长的抱怨:“老刘啊,每次统计这些数据,我的头都要大了。”“地球人都知道,这些数据当不得数,可是你不统计不行啊。”“我难道喜欢造假啊,他妈的,老子都得了‘造假局长’的绰号,多难听啊。可是领导要求‘顾大局’、‘保稳定’,我总不能拿出和领导意见背道而驰的数字吧?”“总有一天会出事,那时候,怎么说也得是我姓顾的扛起责任,不能让领导受过。”计委比统计局的处境稍微好点,不过也好不去多少,刘国平安慰顾同学之时,有时也会不觉牢骚漫天,两人从学校出来,结果还是怀着苦大仇深的阶级情感在同一条战壕中继续奋斗。但是老顾又比他幸运,其女儿早生几年,上个月已经接到澳洲的通知书出国留学了,哪里象婷婷这么让自己操心呢。
突然一个人谈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个皮肤黝黑的胖老头,尚未盛夏,口中兀自握着一把蒲扇,毫不掩饰地说:“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你们听过就算了,别把爷们我给卖了。我可是经过文化大革命过来的,吃过叫什么因什么获的苦头,如今风气虽然开放,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咱还得小心些。”“那叫‘因言获罪’,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念叨着过去的事不放。老何啊,人家心宽体胖,你老小子是体胖心不宽。”一个撮着鼻涕的男人笑着打趣。车铺老板拍拍他的肩膀:“老何是给吓怕了,你别取笑他。你要是早生个十几年,象他一样被红卫兵揪去批斗,也得吓得尿裤子。”“啊,老何尿过裤子?”鼻涕男人呼哧呼哧问道,把口袋中的一摞卫生纸抽出,一张张朝鼻子上擦去。车铺老板眉头微蹙,横他白眼:“老何,你有什么故事就说出来,老兄老弟,谁还卖谁啊?且说了,真要卖你,也得有人买吧?公安局的同志都忙着呢,开通个111,有人丢了狗跑了猫也会打电话报警,可没空搭理你。”“诶,我说的这个人,就是大院里面的市计委副主任,姓刘,叫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在说他之前,我得问你们,以前大院还是国民政府考试院的时候,里面有一个狼印传说。你们都晓得吧?”周围几人登时来了精神,调侃道:“别卖关子,你也不愿意早早回去搂着你肥老婆亲热的吧,时间有的是,你慢慢给老爷招来。”
“民国三十…三十,嗯嗯,总之即是民国三十几年,考试院出了一件大事,也可以说是一桩六月飞雪的冤案。”胖老汉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将蒲扇在肚皮上重重一拍,便算是开启了话头。如果他说的是市委市政府大院有关狼印的传说,就应该是民国三十五年,也就日本人签署投降协议的次年。刘国平没有去插科打诨,他有意无意走到修车铺附近,那里有一个甚小的花坛,同样是由市政投资建设的绿化矮篱笆围绕着一张长条石凳。他点燃香烟,走在上面。晚饭后,常会有些人在此散布小憩,他又生得一张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大众脸,所以没有谁刻意打量他。
民国三十五年,公历一九四六年春,在日本帝国签署投降协议半年之后,长江的航运终于重新繁荣起来。尤其是为了躲避日寇炮火而逃到临时首都重庆的许多官绅豪贵,纷纷挑匣担笼,在码头雇船求舟,循滚滚长江东去,重返旧年不得不离弃的家园。一批民船则被当时的政府所征用,前后共计八艘大船,直赴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船上除了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乌黑帆布,便是荷枪实弹的驻川二十七军士兵。尽管守御严密,但还是有江盗觊觎船上的货物,并且在武汉附近发动了一次奇袭,三百多名江匪,悉数毙命。余下的一人勉强逃得性命之后,说船上所载货物,莫不都是从日军手中劫夺回来的奇珍异宝,后来唯恐受到通缉,此盗挟枪逃遁,从此不知所终。
船至南京,货物被卡车起运,在财政部官员清点之后,列了详细清单,经孔宗垒特派员授意,全部送到了文武考试院封存。对于孔特派员的心思,大家心知肚明,他是想将这一笔偌大的财宝据为己有,所以几年间,都不曾入库。考试院的旁边,有一座矮山,上面除了亭台楼榭,尚耸立有孔部长的别墅,当他站立宽阔的阳台遍欣风景,考试院一览无遗。他这样守着财宝,应该很放心吧。期间对于政府官员和优秀军吏的选拔,还照常进行,只是谁也不知道,在东厢房的仓库中,所谓的“弹药”箱内,装裹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玩、金银和玉器名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