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老汉还想将十几年后文革期间发生的事絮絮叨叨说来,偏偏大伙儿都听得有些不甚耐烦,车铺老板第一个打断他:“老何啊,现在慢慢蚊子也要出来了,越到天黑蚊子愈多。你长话短说,那位大官后来怎么了?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的表侄女在卫校学习,现在被安插在第二医院实习,”胖老汉不慌不忙地打个哈欠,“她在电视上见过那位官老爷,浓眉大鼻头,一看就是色狼相。”大伙儿笑了起来,刘国平在一边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还真没有冤枉刘宏远,这家伙从读书时候算起,就被别的男同学更对女生感兴趣,甚至到了后来,还有一位女生在偷吃禁果以后竟不觉替他怀孕,但是这些陈年烂糠的往事,都没有被记入刘宏远的历史,他显得很清白,否则再有关系和能耐,也爬不到现在的高位。老何接着说道:“那位刘大主任跑到医院检查,嘿嘿,撩起衣服后,你们猜怎么着――”不顾众人的催促,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呷饮一口,然后长长吐口气,一字一顿地说:“他的背上,赫然出现一个血红的狼印记。”
众人皆屏气凝息,可是转瞬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国平也不由咧嘴笑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再听到这个明显荒诞的故事之后,心里竟颇有些堵得慌。顾不得胖老汉急得面红耳赤地给大家辩解,他站起身,走到垃圾桶边,将余炽渐灭的烟头扔进去,没由来地惆怅恍惚。
狼印和财宝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甚至就在前两年,市委宣传部的同志尚有打算,要将这一奇诡典故加以渲染夸大,以鼓壮渐渐势衰的旅游业。但是这个立意虽好,却很快受到了上级领导的直接呵斥,市委书记和冯市长尽管素来略有不和,此番竟然站立于同一条阵线之上,驳斥宣传部的同志没有好好学习政治,怎么敢借助如此重要的宣传平台鼓吹“封建迷信”?其实刘国平尚知道另外一点缘故:市委市政府占据民国时期的文武考试院办公,不仅在市里,在省里也是颇受微词,好好的文物地域,怎么变成了官员的办公大院?院门森森,即使老百姓想要进去参观一下昔日文武考试院的风采,也会被执勤森严的武警给义正言辞地挡在南门之外。如果狼印的传说远远传播开来,必然会吸引全国各地的游客前来参观和探析,其时,旅游业是上去了,但是市委和政府两套班子的相关领导和干部将不得不面临着日愈巨大之搬迁出大院而另觅良址的压力。尽管新城区已经盖好了现代化的办公大楼,宏伟雄壮,气派恢弘,可是因为交通并不甚方便,所以根本没有谁愿意搬到那里去上班。刘国平亦如此。
突然手机响起,他看到号码,不由暗暗嘀咕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号码的主人,正是自行车铺一帮座客的话题主角。他掀开盖子,淡淡地嗯了一声,对方的反应却激烈而焦躁:“老哥啊,你得救命了!”“啊,宏远,你现在在哪里?”传来几声粗重的喘息,那边陷入沉默,然后似乎发出“啊”的一声,然后便没有了动静。刘国平吓了一跳,不住催促,惹得散步游人或夜归过客纷纷侧目,良久,手机中有人说道:“没事了,我挂了。”罗国平愣了愣,握着手机不知所措。最后一句话,没错,正是副主任的声音,然疲乏惫懒之意,和先前的燎燎焦灼语气,迥乎不同。是什么事情,能让他的情绪在瞬间产生这么大的落差呢?
他心里觉得甚不踏实,刘宏远虽然喜欢恶作剧,可是从来没有表现得似今天这么张皇和焦虑,尽管没有看过他的面,可是从话筒已能分明感觉此点。他很快又拨了一个电话,没有回拨至刘宏远,而是另外一个人,可是对方早已关机。“哎,关键时刻,怎能倏怠?”刘国平六神不宁地回到家,女儿的房门依旧紧闭,是夜,他没有安稳睡着,稀奇古怪的梦如接踵的浪涛不停扑来,等清晨睁开疲惫的眼睛,梦中的内容,却一样都不能回忆起来。
他看了看窗外,天蒙蒙亮,床头柜上的欧式闹钟指针所向,也教之大吃一惊:还这么早吗?淳于眉象只烤熟的龙虾一般蜷缩成团,将薄薄的一层毛巾毯裹在身上。起床的轻微响动和床垫起伏惊醒了她,眯缝着一条眼睛,问道:“老刘,这么早起来?”“啊,我今天想走到单位去,趁早锻炼锻炼身体。到时候小鹏开车来接我,你就跟他说一声,让他在自己到院里。”淳于眉迷迷糊糊地答应了,没有问他早餐的事,大院机关食堂提供不错的早点,花样多,味道好,也比街上摊贩蒸笼中尚冒着热气的馒头肉包或在铁锅中煎熬翻滚的油条煎饼等卫生许多。临出门时,刘国平看到女儿的房门被拉开一条缝,里面露出隐约灯光,也许婷婷正在复习功课,“这孩子――”陡然冒出的如此念头,让他胸口登时为之一暖。
大院的正门尚是紧闭,现在还远未到上班时间,没有哪一位领导的专车或其余公务车会在朦胧的晨曦之间穿越墙户,旁边的侧门却已然开启,年轻犹带着几分稚气的武警战士紧束皮带,分立于站岗圆坛之上和万年青盆栽之旁。“辛苦了。”刘国平从密集的晨练人群中闪出,大步走到他们跟前,微笑着点点头。武警战士不好意思地回应:“不辛苦,谢谢首长关心。”值班室的一位老同志推开玻璃窗,探出脑袋:“啊,刘主任,您这么早就来上班了?”“哦,单位有点事情,需要尽早处理。”刘国平摸出一根香烟递给他,老同志受宠若惊地接过,“科委的宋淳风同志来了吗?”“老宋啊,他是出了名的早来者,十分钟前刚刚进门。对了!刘主任,听说科委又争取到了一名副处长的名额,老宋该有戏唱吧?毕竟这个主任科员当了多少年。”“是助理调研员名额。他能不能上,得问科委的领导,呵呵。”刘国平纠正说,这些临时招聘来却也通过严格政治审查的老门卫,别看活动范围颇狭,就是那么一亩三分地的传达室,可论就其打探的诸种消息,基本上还是蛮准确的。老同志才想起该给主任大人点火,可是刘国平早已随便应承一声,急匆匆向科委花园的方向“跑”去。“肯定哪里又出事了,不然一向冷静的朱主任,怎么举动这么反常啊?”老同志嘀咕着,见年轻的武警战士眨巴眼睛,好奇地望着自己,于是挥了挥手中的香烟:“年轻人,别抽烟,这可是伤身体的坏习惯。”
便是隔着一层高墙,上面的空气依旧扮演着联系民官之间的媒体角色,晨练的悠扬音乐,缓缓飘扬进来,若隐若约、浮遁难平。周围是异样的清静,偌大的一个男子汉――尽管身材并不算魁伟,气势也未必就浑厚,说话的嗓音也不似播音员般能通过声线之磁性撩拨听众的心灵――待走到大院深处,竟有些骇异畏惧。“老刘!”突如其来的一声咋呼,吓得刘国平几乎跳起脚,回头一看,却是统计局的老同学顾长庚。“搞什么搞?知道我没有心脏病,就吓唬我?”刘国平抱怨不已,的确,也就是这瞬间的工夫,他的额头便已暴出涔涔冷汗,“上次体检,我这‘三高’就属高血压最严重,要是就突然‘嘎啦’过去了,你是不是把我也填上你的统计簿,在因公殉职的项目一栏加上一笔呀?”顾长庚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他:“老同学,一大早吃了炮仗。我这个人神共愤、上下部讨好的统计局局长还没有发火,你倒是先给我唠叨起来了?”
刘国平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走,走,去我办公室坐坐。我请你喝茶,你替我顺便打扫一下卫生。”“我…我还有事。”“胡扯!一大清早的,你有个什么屁事?少来忽悠我。”顾长庚可不听他这一套,连拉带拽,两条膀子甚为有力。科委院落的园门近在咫尺,可是刘国平好象洪流中的一条小船,不由自主向统计局大楼冲去。顾长庚的气力,还真不是吹的,常年健身锻炼的人,可比终日坐在办公桌后不愿意动弹或只是简单散步的人要精神许多。“老顾,我真有事情。”刘国平眼角斜睨,门内似乎有一条人影闪过,观之体态轮廓,可不就是宋淳风。顾长庚看他“反抗”,更加有了兴致,双手按在他的背部,如推小车一般:“要是私事,还有比和老同学喝茶更重要的?要说公事,现在还没有到上班时间,八小时之内,咱们把自己卖给政府,八小时之外,尚是自由身也。”最后一个“也”字拖着长长的京腔,径卷着刘国平的脚步到了统计局门外。58xs8.com